张副主任调研后的一周,风平浪静。评选名单杳无音信,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晚秀坊的日常在忙碌与期盼中继续。王秀英全心投入一幅新的定制大作,是为省城一位老收藏家绣的《松鹤延年》。林建民则忙着跟进几个新的意向订单,都是慕全国银奖之名而来的优质客户。
林晚一边准备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一边继续琢磨她的“工艺与科技”笔记,还抽空帮赵小兰整理了一套基础的针法练习册。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稳步前行。
然而,一场几乎毁灭性的危机,正悄然顺着金线爬来。
这天下午,王秀英正在为《松鹤延年》中仙鹤的羽毛部分进行最后的“施毛”针法处理,这是乱针绣中极为精细的一步,需要用极细的丝线,通过疏密、方向、颜色的微妙变化,表现出羽毛的蓬松质感与光泽。她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捻金线”,并非真金,而是在极细的蚕丝外以特殊工艺捻裹了一层淡金色的薄膜,光线之下,璀璨而不刺眼,是表现仙鹤颈羽和翅尖光泽的绝佳材料。
这线是半个月前,林建民从一个新接触的、据说是从苏州来的丝线供应商“瑞丰号”那里采购的。当时市面上这种特殊捻金线缺货,常用的供货商处没有,而《松鹤延年》的工期又紧。“瑞丰号”的推销员找上门来,价格比平时略低,样品看着也不错,林建民查验了线轴上的标识,又让王秀英亲手试绣了几针,觉得色泽和韧性都尚可,便订了一批。
起初绣其他部分时,线并无异常。但就在王秀英集中使用这批捻金线绣制最精细的羽毛部分,连续工作数日后,问题出现了。
先是手指触碰丝线的地方,开始出现轻微的红肿和痒感。王秀英以为是春天皮肤敏感,没太在意,用清水洗洗,涂了点蛤蜊油。但症状不但没消,反而在几天内迅速加重。她的右手食指、中指指尖,开始出现细小的水泡,皮肤发红、脱屑,痒痛钻心,严重时甚至影响捏针。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绣面上,那些用新购捻金线绣制的部分,尤其是仙鹤的颈部和翅尖,原本璀璨的金色光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发灰,甚至局部出现了细微的、类似锈蚀的褐色斑点!而且,这些斑点似乎在缓慢地浸润周围的丝线。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秀英看着自己红肿刺痛的手指,再看着绣面上那刺眼的瑕疵,惊骇得魂飞魄散。这幅《松鹤延年》工期已过大半,客户是省城颇有地位的老先生,约定的交付日期就在下个月初!而且,这不仅仅是违约赔偿的问题,更是晚秀坊金字招牌的毁灭性打击!
林建民闻讯冲进工作间,看到绣面和王秀英的手,眼前一黑。“线……线有问题!”他立刻去翻找剩下的“瑞丰号”捻金线,拆开其他线轴检查,发现有的线轴内部的线,已经失去了初买时的光泽,显得晦暗呆板。
“快去请大夫!”林建民对吓呆的刘婶喊道,自己则颤抖着手拿起电话,想联系那个“瑞丰号”的推销员,却发现对方留下的所谓公司电话根本打不通,只有一个寻呼机号码,呼了无数次也无人回复。
显然,他们买到了劣质,甚至是有问题的丝线。而这批线,用在了最关键的作品、最精细的部位上。
林晚放学回来时,家里已是一片愁云惨雾。镇上的老大夫给王秀英看了手,说是“接触性皮炎”,可能丝线上沾染了某种刺激性化学物质,开了外敷的药膏,嘱咐绝对不能再接触可疑丝线。王秀英的手缠着纱布,又痛又痒,更痛的是心。她看着那幅几乎被毁掉的心血之作,泪流不止。
林建民蹲在门口,抱着头,懊悔不已:“都怪我!贪图那一点便宜和方便,没坚持从老渠道进货……我怎么这么糊涂!”
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危机处理的时候。
她先仔细检查了母亲的手和剩余的丝线,又仔细查看了绣面上的“病变”区域。她想起集训时化学老师提到过某些劣质染料或涂层可能含有的重金属或刺激性化合物。这捻金线的“金”,很可能用的是某种不稳定的化学涂层,不仅对人体有害,还会氧化变质,污染其他丝线。
“爸,那个‘瑞丰号’的推销员,留下的所有信息,包括名片、收据、哪怕是一张纸条,都找出来。还有,当时他是怎么找到咱们店里的?有没有人介绍?这些都要理清楚。”林晚声音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妈,您的手必须休息,不能再碰任何丝线。这幅绣品……我们先想办法补救。”
“补救?怎么补救?”王秀英绝望地摇头,“这些‘锈’点会蔓延,除非把用这批线绣的所有部分全部拆掉重绣!可这是最精细的部分,拆线会严重损伤底料,而且时间……时间根本来不及!”
全部拆掉重绣,工期至少延长两个月,且底料受损后效果难料。不拆,作品就是残次品,交付即等于砸招牌。
林晚凝视着那黯淡的金色斑点,大脑飞速运转。拆,风险巨大;不拆,绝无可能。有没有第三条路?
突然,她脑海中闪过集训时材料学教授提到的一个案例:如何修复古代纺织品上因金属线氧化造成的污损。其中提到过一些温和的化学或物理处理方法,可以稳定氧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原色泽,但需要极其谨慎和专业。
“也许……不一定全部要拆。”林晚缓缓开口,眼神锐利起来,“我记得有一种方法,可以处理这种金属涂层氧化造成的局部污损。但需要非常小心,而且需要一些特殊的试剂和工具。我们县里肯定没有,省城或许能找到相关的文物保护或纺织品修复机构。”
她看向父母:“爸,你立刻通过沈老师,还有省工艺美术协会的郑老,打听省城有没有能做精细纺织品或刺绣文物修复的专家或机构。妈,这幅绣品先整体隔离,避免‘锈’点进一步扩散。我们要做两手准备:一边寻找修复的可能,一边……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无法修复,我们该如何面对客户。”
林建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找专家!沈老师一定有办法!”
王秀英也止住了哭泣,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晚儿,你说……真的有可能修?”
“我不知道成功率有多高,但我们必须试一试。”林晚语气坚定,“同时,爸,我们还要报警。”
“报警?”
“对。‘瑞丰号’销售劣质甚至有害的原材料,导致我们重大经济损失和人身伤害,这涉嫌销售伪劣商品和欺诈。我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再去祸害别人。而且,我怀疑……”林晚目光冰冷,“这未必是巧合。在我们刚得了全国奖,又面临市级评选的关键时期,突然出现一个来路不明、提供便宜‘好货’的供应商,而常用的渠道偏偏断货……爸,您不觉得太巧了吗?”
林建民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有人故意设局?”
“现在没有证据,但不能排除。”林晚道,“所以,报警不仅是追索赔偿,也是将这件事摆到明处。如果真有黑手,也能起到震慑作用。”
她条理清晰的安排,让慌乱无措的父母重新找到了主心骨。林建民立刻行动起来,一边联系沈沛霖,一边整理证据准备报案。王秀英在赵小兰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松鹤延年》转移到干燥、避光的独立工作台,进行隔离处理。
林晚则回到自己房间,翻出集训的笔记和带回的那些书籍,疯狂查找关于纺织品保护、金属线氧化、接触性化学物质的相关信息。她需要为可能的修复尝试,提供哪怕是最基础的理论支持。
夜色渐深,晚秀坊内灯火通明,却不再有往日的温馨,而是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与危机赛跑的气氛。
金线之祸,突如其来,凶险万分。它不仅威胁着一幅重要的作品、一个宝贵的订单,更威胁着晚秀坊刚刚建立起的声誉和这个家庭的生计。
但林晚的眼神,在灯下愈发沉静锐利。危机,往往也蕴含着转机。这一次,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技艺的挑战,更是人性的诡诈与科学的壁垒。
沈沛霖的电话在午夜前回了过来,声音带着凝重和一丝希望:“我问到了,省博物院文物修复中心有一位老专家,姓吴,对古代织绣修复很有研究,也处理过类似的金属线氧化问题。但他年事已高,一般不接外面的活。郑老正在设法联系,看能不能破例。你们先保护好绣品,绝对不要擅自处理!等我消息!”
一线曙光,穿透了浓重的夜色。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林晚握紧了手中的笔,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