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晚一家已经收拾妥当。林建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里面是小心包裹好的三幅绣品原件、连夜整理好的说明材料、笔记本原件以及一些必备的衣物干粮。王秀英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里紧紧攥着女儿给她的那个记录着“答辩要点”的小本子。林晚则背着书包,里面除了几本书,最重要的就是那份重新整理打印的、关于《生生不息》原创性的详细说明。
林晓和林曦站在门口,眼里满是不舍和担忧。“姐,爸妈,你们一定小心!”林晓小声说。林曦拉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松手。
“放心,看好家,看好店。”林晚摸摸两个妹妹的头,“我们很快回来。”
一家人踏着未散的夜色,再次赶往车站,登上了最早一班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车厢里乘客稀少,空气冰冷。林建民将包袱抱在怀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王秀英靠着车窗,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本子。林晚则摊开一张省城地图,再次确认组委会办公地点、省群众艺术馆(郑老可能在的地方)以及省轻工研究所的方位和路线。
这一次,路途异常顺利。没有抛锚,没有意外,车子准时在中午前抵达了省城。一家人在车站附近简单吃了碗面,便直奔“省民间工艺精品巡回展组委会”的临时办公地——设在省文化厅下属某单位的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外面的走廊里,已经等着几个人,都是拿着文件、面带愁容或焦急的参展者,看来收到类似“质询函”的不止他们一家。气氛有些凝重。
轮到他们时,接待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男干事。他接过林晚递上的挂号信回执和说明材料,快速翻阅着,眉头渐渐皱起。
“你们这个……说明材料倒是写得挺详细。”干事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冷不热,“但是,光有你们自己记录的这些……不够有说服力。所谓的‘早期草图’,也太简略了。组委会要求的,是能够清晰证明该纹样元素完全由你们独立创作、与已有备案纹样无直接借鉴关系的实质性证据。”
林晚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说:“同志,我们理解组委会的严谨。但我们提交的,不仅仅是草图。这里面包括了我母亲创作过程中思路演变的记录,有日期,有修改痕迹,这本身就体现了创作过程的独立性。‘百草编’是流传在我们青河县及周边地区的传统纹样,并非某个单位独家所有。我们的作品是在此基础上的创新演绎,改变了其结构、节奏和审美趣味,这本身就是一种原创。如果任何对传统纹样的现代化改动,都需要‘自证’与所有可能存在的‘备案’纹样无关,那民间艺术的创新将无从谈起。”
她顿了顿,直视着那位干事:“另外,我们可以提供人证。我们县文化馆的李干事,以及我们店里的几位工人,都可以证明我母亲从酝酿到完成这幅作品的整个过程。如果组委会认为有必要,我们可以请他们出具书面证明,或者,我们愿意在终选现场,接受评审专家的当面质询,详细阐述创作思路。”
干事被她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话说得一愣,又翻了翻材料:“话是这么说,但程序上……我们需要更确凿的……”
“张干事,怎么回事?”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晚回头一看,心中一喜,正是郑老!他似乎是刚开完会路过,听到争执声走了进来。
“郑老。”那位张干事连忙起身,态度恭敬了许多,“是青河县‘晚秀坊’的,关于他们那幅《生生不息》的原创性说明……”
郑老走过来,拿起桌上的材料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林晚一家,目光在王秀英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们。作品不错,尤其是这幅《生生不息》,想法很大胆。”他转向张干事,“他们的说明材料,我看看……嗯,思路演变记录很清楚。传统纹样的现代化演绎,本就是这次展览鼓励的方向。只要不是照搬照抄,而是在理解基础上的创新,就应该鼓励。如果对每个创新作品都要追溯到最原始的纹样源头来‘自证清白’,那咱们这工作也不用干了。”
郑老的话,分量自然不同。张干事脸上有些讪讪:“郑老,主要是……那边有单位提出了正式的异议,我们也是按程序……”
“有单位提出异议?”郑老眉头一挑,“哪个单位?有具体证据吗?是他们登记备案的原纹样图样?还是仅仅口头的‘相似性’指控?如果有确凿证据,拿出来,咱们可以三方对质。如果没有,仅仅因为‘有人反映’就如此苛责创作者,这不是保护原创,是扼杀创新。”
郑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干事额头冒汗,支吾道:“这个……具体证据,那边还没提交过来,只是发了函……”
“那就是没有证据。”郑老一摆手,“既然‘晚秀坊’提交了详细的创作说明和过程记录,我认为已经尽到了说明义务。这件事,我会跟评审组其他几位同志沟通。他们的作品,继续保留终选资格。”
“是,是,郑老。”张干事连忙应下,态度彻底转变,对林晚一家说,“你们的材料组委会收到了,我们会按程序处理。终选准备请继续,按时参加。”
峰回路转!王秀英激动得差点又要落泪,林建民也长长舒了口气。林晚则恭敬地向郑老鞠躬:“谢谢郑老主持公道!”
郑老摆摆手,看着林晚,眼中带着深意:“小姑娘,很有胆识,思路也清楚。好好准备终选。真正的较量,在作品本身。”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离开组委会,一家人都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但林晚知道,事情还没完。胡美凤那边既然出了这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郑老能挡住这一次,未必挡得住下一次更阴险的算计。
“爸,妈,咱们去一趟省研究所,拜访一下陶主任。”林晚提议,“把这件事也跟他通个气,顺便把咱们新琢磨的第二批样品思路跟他汇报一下。”
陶明远主任在研究所的办公室接待了他们。听林晚简要说明了情况,陶主任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用行政程序施压,干扰正常创作和评选,风气很不好。”陶主任语气严肃,“你们做得对,有理有据,及时反应。郑副会长是明白人,有他说话,组委会那边应该不会再为难。不过,”他沉吟道,“你们说的那个市工艺美术厂,如此执着,恐怕所图非小。不仅仅是打压竞争对手那么简单,可能涉及到他们对‘民间工艺资源’的一种……掠夺式‘整合’思路。”
他看向王秀英和林晚:“你们‘晚秀坊’的价值,不仅在于手艺,更在于你们这种立足于本土、敢于尝试创新的活态样本。这正是很多僵化的体制内单位所缺乏的。他们要的,可能正是你们这种‘灵性’和‘地方性’,但又不希望你们独立存在,成为他们的‘异数’。所以才会千方百计想‘收编’或打压。”
陶主任的分析,让林晚对胡美凤行为的理解更深了一层。原来不只是商业竞争,还涉及更深层的理念和资源争夺。
“所以,你们更要坚持自己的路。”陶主任鼓励道,“第二批样品的思路我听了,很有想法,比第一批更大胆。尽管去尝试,需要什么理论支持或资料,随时来信。省终选,好好表现。只要作品足够出色,能够获得更广泛的认可,那些背后的魑魅魍魉,自然就无处藏身。”
带着陶主任的鼓励和更清晰的认识,林晚一家离开了研究所。看看时间还早,他们决定立刻返回县城,不再在省城多作停留,以免夜长梦多。
回程的车上,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疲惫感阵阵袭来,但一家人的心情却比来时轻松了许多。这一次主动出击,不仅化解了危机,还赢得了郑老和陶主任更明确的支持。
“晚儿,多亏了你准备得周全。”王秀英靠着丈夫的肩膀,轻声说,“还有那些记录,要不是你当时非要妈画下来、记下来,今天可真说不清了。”
林晚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心中却无太多喜悦。她知道,这只是又一次击退了对方的进攻,远未到胜利的时刻。胡美凤和那个市工艺美术厂,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鬣狗,一次不成,必然会寻找下一次机会。终选现场,或许才是真正交锋的舞台。
但无论如何,他们又一次闯过来了。带着更坚定的意志,更充分的准备,和更多站在光明处的支持者。
汽车驶入熟悉的县城时,华灯初上。家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安宁。
然而,林晚清楚,这安宁之下,激流暗涌从未停歇。终选在即,那将是一场硬仗。而她,必须确保家人和自己,以最佳的状态,去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激烈的较量。
这一次省城之行,是争辩,是澄清,也是一次力量的展示。他们向暗处的对手昭示:我们不怕事,我们有理,也有人。接下来的路,他们将更加谨慎,也更加无畏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