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七,清晨的露水很重。
林晚推开后院的木门时,鞋底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墙角的蜡梅谢了最后一朵花,淡黄色的花瓣落在泥土里,像褪了色的信笺。但新叶长得更茂盛了,嫩绿嫩绿的,叶尖挂着露珠,在晨光里晶莹剔透。
破虏从窝里钻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凑到她脚边,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裤腿。
“饿了吧?”她蹲下摸摸狗头,去厨房拿狗食。
王秀英已经在灶前忙碌了,锅里熬着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温柔。
“妈,早。”
“早。”王秀英回头,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黑,“昨晚没睡好?”
“睡得很好。”林晚说,这是实话——在空间里“睡”了,现实中的身体也得到了休息。
只是精神上的疲惫是藏不住的。空间里的百倍时间学习,虽然不消耗体力,但消耗心神。就像一个人连续工作四天四夜,身体也许还能撑,但脑子已经像一团浆糊。
吃过早饭,林晓和林曦去上学了。林建民也去上工了。店里只剩下母女俩和几个来学艺的妇女。
上午九点,县妇联的人来了。
不是刘主任,是两个年轻的女干部,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相机。她们要拍“妇女创业示范点”的宣传材料。
“林晚同志,打扰了。”领头的女干部姓张,很和气,“我们想拍一些你们工作的场景,还有培训的画面,可以吗?”
“可以。”林晚点头。
张干部和同事开始拍照。拍王秀英绣花的特写——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细细的绣花针,在布上翻飞。拍刘婶、赵小兰、李嫂子专注的样子。拍徐敏和王芳这两个初中生,一边写作业一边学绣花。拍店里的陈设,拍墙上挂的奖状,拍那些精美的绣品。
闪光灯一次次亮起,像小小的闪电。
拍完照,张干部坐下来采访。她问得很细:怎么想到开店的,怎么培训女工的,怎么接订单的,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收获……
林晚一一回答。她说得很平静,但那些细节——分家时的玉米窝窝头,漏雨的屋顶,第一个客人,第一次获奖——在安静的讲述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张干部边听边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头看林晚一眼,眼神里有惊讶,有敬佩,还有别的什么。
采访结束时,张干部合上笔记本,沉默了一会儿。
“林晚同志,”她开口,声音有些感慨,“你知道吗?我去过很多‘示范点’,有些是国营厂的女工车间,有些是集体的养殖场。你是最小的,也是最特别的。”
林晚没说话。
“因为你不仅自己创业,还带着这么多人一起。”张干部看着院子里那几个正在绣花的妇女,“她们因为你,生活有了改变。这比赚多少钱,都更有意义。”
送走妇联的人,店里安静下来。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长方形的光斑。空气里有布料的味道,有丝线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说不清的情绪。
王秀英坐到绣架前,拿起针,却没动。她看着女儿,轻声说:“晚晚,妈为你骄傲。”
林晚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
“妈,我也为您骄傲。”
母女俩静静坐着,阳光慢慢移动,从地面移到墙上,又从墙上移到柜台上。
中午,林晚去邮局寄信。她把昨晚在空间里写的几篇短文寄给省报——不是报道,是散文,写手艺人,写女性互助,写春天的希望。
寄完信,她拐到镇上的小学门口。林曦在那里等她——小姑娘今天值日,要晚点回家。
站在校门口,林晚看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脸上是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笑。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没有那么多彩,但有一种朴素的、坚韧的快乐。那种快乐,现在想来,是家人给的——虽然穷,但有爱。
“姐!”林曦从校门里冲出来,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
林晚接住妹妹:“累不累?”
“不累!”林曦举起手里的纸,“你看,老师给我的小红花!”
纸上是老师用红笔画的一朵花,旁边写着“值日认真”。
“真棒。”林晚摸摸妹妹的头。
姐妹俩手牵手往家走。夕阳西下,把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一小,像一首温暖的歌。
路过街口的杂货店时,林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爷爷。
老人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烟袋,慢慢地抽着。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更皱了,像风干的核桃。
他看见林晚,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只是低下头,继续抽烟。
林晚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没打招呼,也没停下。
林曦小声问:“姐,那是爷爷?”
“嗯。”
“他为什么不理我们?”
“不知道。”
其实林晚知道。知道那种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难堪,有拉不下脸的自尊。但她不想解释给妹妹听。有些事,等妹妹长大了,自然会懂。
回到店里,王秀英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白菜炖豆腐,但加了点肉末,很香。
吃饭时,林晚说起见到爷爷的事。
林建民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
“你爷爷……老了。”他最后说。
“嗯。”
“上个月,我去看他,他腿疼得厉害,下不了床。”
林晚没说话。
“你大伯二伯……也不常去。”林建民声音很低,“就你奶奶一个人照顾。”
饭桌上安静下来。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王秀英给丈夫夹了块豆腐:“吃饭吧。”
吃完饭,林晓去写作业,林曦去背书。林晚帮母亲收拾碗筷。
厨房里,水声哗哗。王秀英忽然说:“晚晚,妈想……去看看你爷爷。”
林晚手一顿。
“不是去认错,也不是去讨好。”王秀英说,“就是去看看。人老了,不容易。”
林晚看着母亲。这个曾经被欺负得最狠的女人,现在却最先心软。
“妈,您想去就去。”她说,“但别一个人去,等我周末有空,陪您去。”
“好。”
夜里,林晚在空间里继续学习。英语,数学,还有那本《简·爱》。她在空间里读了又读,背了又背。那些优美的句子,像珍珠一样,一颗颗串进她的记忆里。
“I am no bird; and no net ensnares me: I am a free human being with an independent will.(我不是鸟,也没有网能困住我:我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
这句话她特别喜欢。读一遍,心里就亮一分。
现实中的一夜,空间里的百日。她读完了整本《简·爱》简写本,整理了五百个生词,还写了几篇读后感。
退出空间时,天快亮了。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鸣一声接一声,清脆得像在敲击晨钟。
她忽然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清晨,她在纺织厂的宿舍里醒来,听着机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知道又要开始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
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能睡到自然醒。
现在,她能睡到自然醒了,却选择不睡。
因为比起睡觉,她更想要别的东西——知识,技能,改变命运的力量。
而这些东西,睡觉给不了,只有拼命能给。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晨光从窗纸透进来,朦朦胧胧的,像一幅淡墨画。
林晚起身,推开窗。
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远处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起,在晨光里拉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迹。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知道,今天还会发生很多事——学习,工作,培训,也许还会有亲戚的麻烦,也许还会有新的挑战。
但她不怕。
因为她有空间,有百倍时间。
有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武器——拼命努力的自己。
她会用这个武器,去面对一切。
去学习,去工作,去帮助别人,去实现梦想。
一步一步,稳稳地。
就像姥姥说的:“针脚要密,心要静。日子要慢慢过,路要稳稳走。”
她会记住。
会一直记住。
然后,一直走,一直向前。
走到那个她相信会更好的明天。
晨光越来越亮。
照亮了街道,照亮了房屋,照亮了这个刚刚醒来的小镇。
也照亮了林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光,有希望,有永不熄灭的火。
那是她自己点亮的火。
用努力,用坚持,用无数个在空间里熬过的夜。
现在,这火烧起来了。
会一直烧下去。
烧过春天,烧过夏天,烧过秋天,烧过冬天。
烧成一片光。
照亮她,也照亮那些跟着她走的人。
这就是她要走的路。
她相信。
只要一直走,一直烧。
光会越来越亮。
路会越来越宽。
而她,会走到想去的地方。
看见想看的风景。
成为想成为的人。
一定会的。
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