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是半夜来的。
轰隆隆的声响从远山滚过来,震得窗纸簌簌作响。林晚在梦里听见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先是稀疏的几颗,然后连成一片,哗啦啦的,像天上有人在倒豆子。
她翻了个身,把薄被往上拉了拉。春寒料峭,雨夜尤其湿冷。隔壁床上的林曦嘟囔了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林晚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晚晚!晚晚快起来!”
是林建民的声音,焦急中透着慌乱。
林晚一个激灵坐起身,披上外衣冲出去。外面天还没亮,雨声里,父亲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提着煤油灯,脸色在摇晃的光影里异常难看。
“怎么了爸?”
“后院,后院的屋顶……”林建民的声音发颤,“漏了!”
林晚心一沉,跟着父亲往后院跑。雨还在下,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在院子里汇成小水流。王秀英已经在那里了,正焦急地用一个木盆接屋顶漏下来的水。
“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她指着几个地方,声音带着哭腔,“都漏了!”
林晚抬头看。老旧的屋顶在风雨中呻吟,瓦片间的缝隙里,雨水如注而下,正好浇在堆放布料的角落。几捆新进的棉布已经湿了大半,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深色的水渍。
“快搬东西!”她当机立断。
一家人都动起来。林晓和林曦也醒了,穿着单衣就跑出来帮忙。林晚冲进雨里,抱起一捆湿了的布就往屋里跑。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
一趟,两趟,三趟……布料、染料、半成品,能搬的都往干燥的地方搬。破虏在雨里跑来跑去,焦急地吠叫,却帮不上忙。
等把所有东西都搬完,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小了些,但还在下。一家人站在堂屋里,看着堆成小山、湿漉漉的物资,谁也没说话。
林晚走过去摸了摸那些布料。上好的棉布,吸了水变得沉重,边缘已经开始发黄——这是要霉变的征兆。
“损失多少?”林建民哑着嗓子问。
林晚在心里快速计算:“布十五块,染料八块,半成品……按成品价算,二十块左右。总共四十三块。”
四十三块。差不多是店里半个月的净利润。
王秀英腿一软,坐在凳子上,捂着脸哭了:“都怪我……昨天就该检查屋顶的……”
“妈,不怪您。”林晚蹲下,握住母亲的手,“这房子本来就老,雨季来了,该漏总会漏的。”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也在滴血。四十三块,对现在的她们来说不是小数目。而且更严重的是——屋顶不修,这雨再下几天,损失会更大。
“得找人来修。”林建民说,“我去找泥瓦匠老陈。”
“现在去?”林晚看看外面,“雨还没停。”
“等停了雨,屋顶都塌了。”林建民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你们在家等着,把湿布摊开晾,能救多少是多少。”
他推开门冲进雨里,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林晚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指挥:“晓晓,去找绳子,咱们在屋里拉几根晾衣绳。曦曦,去烧热水,大家喝点热的,别着凉。妈,您把还能用的布料挑出来,我去处理那些半成品。”
一家人都动起来。悲伤没用,解决问题才有用。
湿透的布料一匹匹摊开,挂在临时拉的绳子上。堂屋里很快挂满了,像进了染坊。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
林晚检查那些半成品——三条绣了一半的围巾,一幅刚开始的绣画,还有几块染到一半的布料。水渍晕开了颜色,绣线也泡得发胀。
“这条还能救。”她拿起一条围巾,上面的梅花只绣了一半,水渍在空白处晕开,倒像有意为之的底色,“改改设计,把水渍融进去。”
王秀英凑过来看,眼睛还红着:“怎么融?”
“这里,加几片飘落的花瓣。”林晚指着水渍边缘,“这里,绣点雨丝。下雨天,梅花落——意境就出来了。”
王秀英看着女儿,眼神从绝望慢慢变成希望:“能行吗?”
“试试。”
母女俩在煤油灯下开始改设计。湿透的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水光,倒添了几分灵动。林晚画草图,王秀英配丝线,林晓和林曦在旁边递东西。
时间在穿针引线中流过。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天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院子里,亮晶晶的。
快中午时,林建民带着泥瓦匠老陈回来了。老陈五十多岁,精瘦黝黑,背着一个工具袋。他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屋里挂的湿布,摇摇头:“这屋顶早该修了。瓦片碎了十几块,椽子也朽了几根。”
“能修吗?”林晚问。
“能,就是费工费料。”老陈算了算,“新瓦得买,椽子得换,还得加一层防水油毡。材料费大概十五块,工钱十块,总共二十五。”
二十五。又是一笔开销。
林晚咬了咬唇:“修。但陈师傅,能不能分期付?先给您十块,剩下的等我们周转开了再给。”
老陈看看这一家人,又看看屋里挂的那些绣品,点点头:“成。我知道你们刚得了奖,生意会好的。我先垫着,你们有了再给。”
“谢谢陈师傅!”
下午,老陈开始修屋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传得很远。林晚帮着递工具,林建民打下手,王秀英带着两个女儿继续抢救那些布料。
傍晚时分,屋顶修好了。新换的瓦片在夕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整齐地排列着,像鱼鳞。老陈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的缝隙。
“这下不怕下雨了。”他拍拍手上的灰,“至少能管三年。”
送走老陈,一家人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修葺一新的屋顶。夕阳的金光洒在上面,镀了层温暖的色泽。
“真好看。”林曦小声说。
是啊,真好看。林晚想,这就是家的样子——会漏雨,会破损,但只要人在,就能修好,就能继续遮风挡雨。
晚饭简单,但大家吃得香。经历过慌乱和损失,此刻围坐在一起的温暖格外珍贵。
“晚晚,”王秀英放下碗,“那些湿布……真能救回来?”
“能。”林晚肯定地说,“妈,您信我。坏事能变好事,就看咱们怎么转。”
她不是安慰母亲。前世在纺织厂,她见过太多“次品变精品”的例子——印错的布料做成限量款,染花的围巾被当成艺术染。关键在眼光,在创意。
夜里,林晚坐在灯下,翻看那些被水浸过的半成品。水渍在布料上晕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抽象的画。她拿起铅笔,在水渍边缘勾勒——这里可以变成山,那里可以变成云,这里再加一弯月亮……
一个新的系列在她脑中成形:雨后。
雨后的山,雨后的云,雨后的月亮。湿漉漉的,朦胧的,带着水汽的清新。
她画到深夜。煤油灯添了两次油,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了。隔壁传来林晓和林曦均匀的呼吸声,父母房里的灯也早就熄了。
只有她的灯还亮着,在深夜里,像一颗不肯睡去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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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天晴了。
雨后的天空洗过一般,蓝得透亮。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蒸腾起淡淡的水汽。街边的柳树爆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轻轻摇摆。
林晚早早开了店门,把抢救回来的布料一匹匹搬出去晾晒。阳光照在棉布上,水汽慢慢蒸腾,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林老板早!”张老板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捆着个大纸箱,“第一批货,赶出来了!”
林晚擦擦手,迎上去:“这么快?”
“加了个夜班。”张老板卸下纸箱,眼睛里有血丝,但精神很好,“你看看,保准满意。”
纸箱打开,里面整齐地码着手帕和围巾。林晚拿起一条手帕细看——梅花的构图准确,针脚均匀,配色按图纸来的,偏差不到半成。
她又检查了其他几件,质量都不错。
“张老板费心了。”林晚真心实意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张老板搓着手,“那尾款……”
林晚数出钱:“这是剩下的七成。下一批的花样在这里,要二十条手帕,十五条围巾,五天交货。”
她又递过几张新图纸。张老板接过,眼睛又亮了:“这花样更新鲜!林老板,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林晚笑笑,没回答。
送走张老板,她把新到的货摆上柜台。机绣的效率确实高,三天二十件,手工绣至少要半个月。而且质量过关,能当中等价位的走量产品。
有了这批货,她可以把价格分档——手工精品卖高价,机绣中档卖走量,再搭配些小件吸引客流。
正想着,店门被推开了。陈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本书。
“听说你家屋顶漏了?”他问得直接。
消息传得真快。林晚点头:“修好了。”
“损失大吗?”
“还好,能承受。”
陈志远走进来,把书放在柜台上:“这是我表舅让捎的,《房屋简易维修手册》。他说你们家那老房子,以后可能还有问题,自己学着点,能省不少钱。”
林晚拿起书翻看。里面图文并茂,教怎么补瓦,怎么修椽,怎么防水。很实用。
“替我谢谢你表舅。”她顿了顿,“也谢谢你。”
“谢什么。”陈志远摸摸鼻子,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些湿过的布料上,“这些……”
“被雨淋了,正晾着呢。”林晚说,“不过我有了新想法——把这些水渍利用起来,做个‘雨后’系列。”
她展开一块布料,指着上面的水渍轮廓:“你看,像不像远山?这里加个月亮,这里绣几颗松树,就是‘雨后的山月’。”
陈志远凑近看,又退后两步看,眼睛渐渐亮了:“真像!而且……有意境。”
“是吧?”林晚笑了,“坏事变好事。”
两人正说着,林晓带着两个同学进来了。看见陈志远,几个小姑娘互相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打招呼:“陈学长好!”
陈志远耳朵有点红:“你们好。”
“姐,这就是我们班长,她说想订条围巾送妈妈当生日礼物。”林晓介绍一个戴眼镜的女生。
女生有些腼腆:“林晚姐,我想要条素雅点的……”
林晚带她看样品,介绍各种花色。最后女生选了条月白色的围巾,上面有淡淡的云纹。
“这个好,配您妈妈的气质。”林晚说,“再加个礼盒包装,免费。”
“谢谢林晚姐!”女生高兴地付了钱。
送走这群小姑娘,店里暂时安静下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那些晾着的布料上,水汽蒸腾,光影朦胧。
“你总能把事情往好了想。”陈志远忽然说。
林晚正在记账,闻言抬头:“不然呢?哭也没用。”
“不是谁都能这样。”少年看着她,“大多数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抱怨,只会难过。你会想办法,会找转机。”
林晚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知道,抱怨改变不了任何事。只有行动可以。”
这话她说得很轻,但很重。是前世几十年人生磨出来的道理。
陈志远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
他拿起书包:“我得去学校了。数学竞赛的模拟题,我晚上给你送来。”
“好。”
少年走到门口,又回头:“林晚。”
“嗯?”
“如果……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说。”
林晚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涌起暖意:“好。”
陈志远走了。林晚继续记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阳光慢慢移动,从柜台移到地面,又从地面移到墙角。
下午,她开始制作“雨后”系列的第一件作品——那块被水渍晕染成山形的布料。她选了银灰和黛青的丝线,绣出雨后的山峦。又用淡金色的线,在山巅绣了弯小小的月亮。
针起针落,布料在她手中渐渐有了生命。雨水的痕迹变成了山间的雾霭,变成了月下的清辉。
王秀英在旁边看,不时指点:“这里加针,密一点,山才有质感。”“这里留白,雾要朦胧。”
母女俩配合默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们身上,镀了层温暖的金边。
傍晚时分,第一件“雨后·山月”完成了。林晚把它绷在木框上,挂在墙上。暮色渐浓,店里还没点灯,那弯淡金色的月亮在昏暗里泛着微光,真的像雨后的夜空。
“真美。”王秀英轻声说。
林晚也看着,心里有小小的骄傲。这是从废墟里开出的花,从雨水里长出的月亮。
晚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看那幅绣品。林曦伸出小手,想摸又不敢摸:“姐,这真是被雨淋坏的布做的?”
“是啊。”
“雨真厉害,能画画。”
童言无忌,却道出了真谛。是啊,雨能毁坏,也能创造。就像生活,能给打击,也能给馈赠。
吃过饭,林晚继续做“雨后”系列的第二件。这次是云,雨后的云,层层叠叠,透着光。
她绣得很投入,没注意时间流逝。直到隔壁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了。
该睡了。
吹灭灯,躺在床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那幅“山月”上。淡金色的月亮在黑暗里静静发光。
林晚看着那光,心里很平静。
今天损失了四十三块,修屋顶花了二十五,但接到了新订单,做出了新系列,得到了朋友的关心。
得失之间,好像打了个平手。
但生活不是算账。有些东西,算不清楚——比如母亲眼里的光又亮了些,比如妹妹们知道了“坏事能变好事”,比如她自己在困难里长出的力量。
这些,比钱重要。
窗外的风吹过,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远处有蛙鸣,断断续续的,像在试音。
春天真的来了。
万物都在生长,包括她们这个家。
林晚闭上眼睛。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她们,会在雨后的晴空下,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