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煤油灯的火焰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曳,将林晚伏案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
她手中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下明天要说的每一个字——关于靛蓝如何与茜红对话,关于银线如何在深夜里绣出星光,关于一只凤凰如何在三十年的时光里等待重生。
林晓写完作业,轻手轻脚地走到姐姐身后,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小声问:“姐,还不睡?”
“马上。”林晚没抬头,笔尖在“传承与创新”五个字下划了道线,“你去睡吧。”
林晓却没走,搬了个小凳坐在姐姐旁边,托着腮看灯影里飞舞的笔尖。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她看着姐姐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说:“姐,我也想学。”
林晚笔尖一顿:“学什么?”
“学你会的所有东西。”林晓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学做生意,学染布,学怎么把日子过得像首诗。”
林晚放下笔,转头看着妹妹。灯光里,林晓的脸还稚嫩,眼神却已经像个大人了。
“日子本来就是诗。”林晚摸摸妹妹的头,“只是有时候押错了韵,有时候断错了句。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节奏。”
林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明天……评委要是问很难的问题怎么办?”
“那就答能答的。”林晚笑了,“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诚实比装懂强。”
后院传来王秀英低低的咳嗽声。林晚站起身,端了杯水走进里屋。母亲还在灯下整理丝线,五颜六色的线轴在桌上排开,像道小小的彩虹。
“妈,该睡了。”
王秀英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温柔:“把这几种颜色配好就睡。明天周老师说要看配色思路,我得心里有数。”
林晚在母亲对面坐下,拿起一个淡紫色的线轴:“这个配月白好看。”
“配银灰也好看。”王秀英接过线,对着灯光比了比,“像暮色刚起时的天。”
母女俩在灯下配着颜色,像在配一首无声的诗。靛蓝是深夜,茜红是黎明,月白是十五的月光,银灰是晨曦前的雾。
破虏趴在门口,偶尔动动耳朵,听着这一家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秀英忽然轻声说:“晚晚,妈这辈子最对的事,就是生了你。”
林晚喉咙一紧,灯光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暖黄。
“妈……”
“睡吧。”王秀英收起丝线,“明天要早起。”
这一夜,林晚睡得并不沉。梦里全是飞舞的丝线和晕染的颜色,像场华丽的盛宴。天快亮时,她梦见那只绣画上的凤凰活了,从缎面上飞起来,在晨光里展开金红的羽翼。
醒来时,窗纸刚透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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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的清晨,霜很重。
林晚推开店门时,呵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街道还在沉睡,只有远处豆腐坊的灯火亮着,传来石磨转动的声音。
她打了盆井水洗脸,冰冷刺骨的水让最后一点睡意消散。破虏跟在她脚边转,尾巴摇得像风车。
王秀英起得更早,已经煮好了小米粥。黄澄澄的粥在锅里冒着热气,灶台上还蒸着几个玉米面窝头。
“今天冷,多吃点暖身子。”母亲给女儿盛了满满一碗。
林晓和林曦也起来了。两个小姑娘穿着厚棉袄,像两只圆滚滚的小熊。林曦还没完全醒,闭着眼睛往嘴里扒粥,差点把勺子塞进鼻孔。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早饭,只有碗筷的轻响。空气里有种无形的紧张,像弓弦慢慢拉满。
吃完饭,林晚检查要带的东西:作品昨天已经放在文化馆了,今天只需带解说词和样品。她仔细地把几块最精致的绣帕叠好,放进木匣里。
“走吧。”王秀英系好头巾,眼神坚定。
林建民锁好店门,回头看了看“晚秀坊”的招牌。红底黑字的招牌在晨光里静默着,像句无声的誓言。
去文化馆的路上,街道渐渐苏醒。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炸油条的香味飘了半条街。上学的孩子三五成群,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
林晚走在家人中间,看着这寻常的市井烟火,心里忽然很平静。
该做的都做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那些看过千帆的眼睛。
文化馆门口比昨天更热闹。展览进入第二天,又是正式评比的日子,来了很多人。有戴眼镜的文化人,有穿中山装的干部,还有挎着相机的记者——县广播站要来报道。
林晚一眼就看见了白老太太。老人今天穿了件深紫色的对襟褂子,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像棵沉默的老松。
“白老师。”王秀英快步上前。
白老太太转过头,目光在王秀英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气色不错。走,进去。”
展馆里已经布置好了评委席。五张桌子排成一排,铺着红布,放着名牌。周老坐在正中,旁边是文化馆张馆长、工艺美术厂的刘厂长,还有两位林晚不认识的老人。
白老太太的位置在边上,但她的椅子比其他人的高一些——这是对老手艺人的尊重。
“各参展单位就位!”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
林晚深吸一口气,走向“晚秀坊”的展位。王秀英跟在她身后,脚步很稳。
展位已经按昨天的方式布置好了。《百鸟朝凤》挂在正中,三件扎染作品如扇形展开,下面摆着样品。靛蓝的背景布像一片深邃的夜空,托着那些绚烂的颜色。
对面,红梅绣庄的展位也准备好了。张老板今天穿了身新中山装,头发抹得油亮,正在跟评委席的赵股长使眼色。
林晚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照在绣画的凤凰眼睛上。那用十三种红线绣成的眼睛,在光线下仿佛真的在转动,活了过来。
九点整,评比开始。
五个评委拿着评分表,从第一个展位开始看。每个展位有十分钟展示时间,参展人要介绍作品,回答评委提问。
第一个是“老王家剪纸”,七旬的王大爷颤巍巍地展示他剪的《二十四孝图》。剪刀在红纸上走龙蛇,纸屑纷飞如雪。评委们点头,在本子上记录。
第二个是“李氏泥塑”,第三是“赵家木版年画”……一个个老手艺人在评委面前展示毕生的绝活。空气里有种庄重的仪式感,像是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轮到红梅绣庄时,张老板清了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我们这件《松鹤延年》用了十八种金线,绣了九百九十九只仙鹤,寓意长长久久……”
周老打断他:“针法呢?”
“针法……针法当然是苏绣正统!”张老板擦擦汗,“您看这鹤的羽毛,根根分明……”
“机绣的吧?”白老太太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展厅静了一瞬。
张老板脸色变了:“白、白老师,您这话……”
“针脚太匀了,匀得不自然。”白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过去,指着仙鹤的翅膀,“手工绣的,每一针都有呼吸。你这件,只有机器的死板。”
赵股长连忙打圆场:“白老师,现在提倡机械化生产,提高效率……”
“效率是效率,手艺是手艺。”白老太太摇头,“混为一谈,就什么都没了。”
张老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面的介绍说得磕磕巴巴。评委们在本子上快速记录,表情严肃。
林晚在心里默默记下——诚实比技巧重要。
终于,轮到“晚秀坊”了。
周老看了看展位号,抬头看向林晚:“开始吧。”
林晚走到展位前,先向评委席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手指轻轻拂过《百鸟朝凤》的缎面。
“这件作品叫《百鸟朝凤》,是我母亲王秀英绣的。”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展厅里很清晰,“用了乱针绣、套针、滚针等十三种针法,绣了一个月。”
评委们静静听着。
“凤凰的眼睛用了十三种红色丝线,从深绛到浅粉,一层层晕染。”林晚的手指停在凤凰的眼睛上,“因为传说中,凤凰每重生一次,眼睛的颜色就深一层。”
白老太太微微点头。
“为什么要绣百鸟朝凤?”周老问。
林晚看向母亲。王秀英上前一步,声音有些颤,但很坚定:“因为我相信,好的手艺就像凤凰,总会重生。三十年没拿针,我以为我忘了。可针拿起来,线穿进去,那些东西自己就回来了。”
她顿了顿,眼圈红了:“这三十年,我嫁人,生孩子,操持家务。可每次夜深人静,我就想起我姥姥教我的第一针,想起白老师说的——针脚要密,心要静。”
展厅里鸦雀无声。几个老手艺人悄悄抹了抹眼角。
白老太太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
林晚接着介绍扎染作品。她拿起那件靛蓝披肩:“这是扎染与刺绣的结合。靛蓝染了七遍,从浅到深,像从黄昏到深夜。然后用银线绣上星光——不是天上真的星星,是心里相信有的那些光。”
她把披肩展开,银线在光下真的闪烁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工艺美术厂的刘厂长问。
“因为传统不是用来供着的。”林晚说,“是用来活的。老祖宗的技艺,要走进今天的生活,才有生命力。”
周老在本子上快速写着什么。
十分钟很快到了。评委们没有马上打分,而是交头接耳地讨论。林晚退回展位里,手心里全是汗。
王秀英握住女儿的手,发现女儿的手也在抖。母女俩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无论结果如何,她们已经把最好的拿出来了。
所有展位都展示完后,评委们开始闭门讨论。参展的人被请到外面的院子里等待。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伸向天空,像在等待什么。二月的阳光很淡,洒在地上,浅浅的一层。
张老板蹲在墙角抽烟,一根接一根。几个老手艺人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刚才的展示。王秀英坐在石凳上,林晚站在母亲身后,轻轻按着她的肩膀。
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绣一幅细密的双面绣。
终于,展厅的门开了。周老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纸。
所有人都站起来,屏住呼吸。
周老走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经过评委会认真评议,本次民间工艺展获奖名单如下——”
空气凝固了。
“三等奖:老王家剪纸、李氏泥塑、赵家木版年画。”
掌声响起。王大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李师傅抱着他的泥塑不放手,赵家人互相拥抱。
“二等奖:红梅绣庄、陈氏竹编、郑家陶瓷。”
张老板长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不是一等奖,但也够了。
“一等奖——”
周老顿了顿,目光在人群里扫过,最后停在林晚母女身上。
“晚秀坊,《百鸟朝凤》及扎染系列。”
掌声如雷。
王秀英腿一软,差点摔倒。林晚紧紧扶住母亲,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请获奖代表上台领奖。”
林晚扶着母亲走向前。王秀英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走过三十年漫长的时光。走到周老面前时,老人双手递过奖状和一个红信封。
“恭喜。”周老说,“你们让老手艺有了新生命。”
王秀英接过奖状,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红纸上,晕开一小片潮湿。
白老太太走过来,握住徒弟的手:“秀英,你没让我失望。”
“老师……”王秀英泣不成声。
林晚扶着母亲,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热流奔涌。她知道,这个奖不只属于她们,属于所有在艰难里还坚持着美好的人。
颁奖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张老板走过来,表情复杂:“林老板,恭喜。”
“同喜。”林晚说,“合作的事,明天来店里谈?”
“好,好!”张老板连连点头,这次是真心的。
记者过来采访,要拍照。林晚让母亲捧着奖状站在展位前,自己站在旁边。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母亲眼里有光——那是三十年不曾熄灭的光。
回去的路上,一家人走得很慢。林建民捧着奖状,走几步就看一眼,生怕丢了。林晓和林曦一边一个牵着姐姐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夕阳西下,把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店门口时,天边已经泛起了胭脂红。林晚抬头看,今天是正月十一,月亮还没出来,但星星已经一颗一颗亮起来了。
“妈,您看。”她指着天空,“像不像披肩上的银线?”
王秀英抬头,看了很久,轻声说:“像。真像。”
开门进店,一切如常。柜台还在那里,绣架还在那里,染缸还在那里。只是空气里多了些什么——是希望,是确信,是走过的路都有了回响。
晚饭后,林晚坐在灯下,打开那个红信封。里面是五十元奖金,还有周老手写的一张字条:
“手艺不死,只在等待重生的人。”
她把字条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准备明天裱起来,挂在店里。
夜深了,林晚走到院子里。破虏跟出来,蹭她的腿。她摸摸狗头,抬头看天。
正月十一的月亮出来了,弯弯的一牙,像初生的芽。
还不够圆,但会圆的。
就像她们的日子,虽然还有艰难,但已经看见了光。
林晚站了很久,直到身上落了薄薄一层夜露。回屋前,她看了眼店里的绣架——明天,又要开始新的作品了。
凤凰重生之后,该飞向哪里?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只要翅膀还在,就能飞。
飞过黑夜,飞向黎明。
飞向那个值得相信的未来。
月光静静洒下来,洒在“晚秀坊”的招牌上。
红底黑字,在夜色里,像一句温柔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