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方面的反馈比预想中来得快,却并非一纸通过或拒绝的公文。对方提出,希望进行一次远程视频“深度对话”,参与方包括专项基金的代表、两位特邀的文化遗产研究专家,以及晚秀坊的代表——他们明确希望王秀英本人能够参与部分环节。
要求合情合理,却让林晚的心瞬间揪紧。母亲不擅言辞,更不习惯面对镜头和陌生人侃侃而谈。如何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既展现其作为艺术家的深沉内蕴,又能清晰传达晚秀坊实践的价值?这比准备任何书面材料都更具挑战。
时间定在一周后。林晚立刻向学校请假一周(以家中急事为由),连夜坐上了返回青河的火车。一路上,她的大脑在现实与“涅盘之境”间高速切换。在现实的车厢摇晃中,她构思着对话的框架、可能的问题、回应的策略;在意识深处的绝对寂静里,她反复模拟着各种场景,试图预判专家们会从哪个角度切入,母亲可能会如何反应,自己又该如何适时地引导、补充、化解可能的冷场。
回到家中,气氛比离校前更加清冷。“微光工坊”接了几个小订单,父亲林建民正对照着女儿写的步骤说明,笨拙地给一幅“岩语”茶席卡做最后的锁边。母亲王秀英则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的却不是绣稿,而是林晚带回的那份厚厚的对话准备材料,她看得很慢,眉头微蹙。
“妈,”林晚放下行李,倒了杯水走到母亲身边,“别紧张。专家们是想了解真实的您和晚秀坊。咱们就把平时怎么想、怎么做的,告诉他们就行。我会在旁边。”
王秀英放下材料,揉了揉眉心:“纸上写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要从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别扭。我习惯跟针线说话。”
“那我们就让针线替您说话。”林晚早有准备。她在“涅盘之境”中设计了一个方案:将这次视频对话,部分转化为一次“**型”的创作过程展示。她提议,在对话的后半段,请母亲就在镜头前,继续那幅未完成的《苔痕》。无需刻意表演,只是如常工作。专家们可以通过镜头,看到她的手如何捻线、运针,看到她面对绣面时的眼神与呼吸节奏。林晚则在一旁,用最精炼的语言,同步解读母亲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技艺逻辑与艺术思考——这些解读内容,是她过去几个月在“境”中反复研究提炼的结晶。
“您绣您的,我说我的。碰到您觉得我说得对,或者有想补充的,就点点头,或者简单说两句。这样行吗?”林晚看着母亲的眼睛。
王秀英思忖片刻,缓缓点头:“这个法子,实在些。”
接下来几天,林晚成了母亲最严格的“模拟考官”。她在“境”中预设了数十个问题,从“您如何理解传统刺绣的‘当代性’?”到“面对原料危机,您的创作发生了哪些具体变化?”,再到“您认为晚秀坊的实践,对更广泛的非遗保护有何启示?”。她一遍遍用平实、温和但清晰的语言向母亲提问,引导母亲用最朴素的言辞回答,并帮助她将那些过于内化的、直觉性的表达,转化为稍微结构化、易于外人理解的话语。过程艰难,王秀英常常沉默良久,才能憋出几个字,但林晚极有耐心,不断鼓励。
与此同时,林晚也加紧了对“展示环境”的布置。她将视频对话的背景,设定在堂屋。并非一尘不染,而是保留其生活与工作的原貌:《春江图》《磐石》《一线天》在侧,《苔痕》绣架在中央,工作台上散落着各色丝线、剪刀、顶针,甚至那个装着边角料的藤筐也在镜头角落。她要呈现的不是一个被“净化”的样板间,而是一个鲜活的、正在进行时的创作现场。
她也精心测试了灯光和摄像角度,确保能清晰捕捉母亲手部的精细动作和绣面的微妙变化。父亲林建民被安排负责网络连接和设备稳定的后勤保障,他紧张得提前一天就去镇上网吧“演习”了数遍。
对话日如期而至。上午九点,视频连接接通。屏幕那端是简洁的会议室,三位中年人端坐,气质沉静而专注。简单的互相介绍后,对话开始。
最初的问题相对宏观,关于非遗保护的现状与挑战。林晚按照准备,从容应答,既有理论框架,又紧扣晚秀坊的具体实践,言辞清晰,逻辑分明。王秀英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在提到具体作品或困境时,才简短补充一两句,语气平淡,却因源自亲历而分外有力。
当话题逐渐深入,转向创作本身时,林晚按照计划,将镜头转向了绣架上的《苔痕》。“各位老师,接下来,我想请我的母亲,王秀英老师,通过她正在进行的创作,来更直观地分享她的思考。”
王秀英对着镜头微微颔首,便低下头,捻起一根灰绿色丝线,对着光比了比,然后引针穿线,动作舒缓而稳定地落在绣面上。镜头拉近,她手指的细微动作、针尖刺入绢帛的瞬间、丝线被拉紧时泛起的润泽,都被清晰捕捉。
林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和而富有穿透力:“各位现在看到的,是母亲正在创作的《苔痕》。她选用的这几种灰绿色,差异极其微妙,是为了表现青苔在潮湿石阶上因光线、厚度不同而呈现的丰富层次……她此刻用的针法,是一种变化了的‘点针’,力度时轻时重,方向略有参差,是为了模拟苔藓那种茸茸的、充满生命感的质感……”
她不仅解说技术,更阐释背后的观念:“母亲曾说过,‘苔痕上阶绿’,最不起眼,却最顽强。这幅作品,是她对‘微弱生命力量’的致敬,也是对当下环境中,那些看似微小却坚韧存在价值的思考……大家看这里,她故意留出了一小片‘空白’,不是疏漏,是她所说的‘气口’,是留给观者想象和呼吸的空间……”
王秀英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针线,仿佛忘了镜头的存在。她的沉静、专注,以及手下那逐渐“生长”出来的、充满无限细节和美感的苔痕,本身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偶尔,林晚的解读触及她内心确切的感受,她会轻轻“嗯”一声,或微微点头。有一次,当林晚提到“这种对‘不完美’和‘生长痕迹’的珍视,是对工业化完美标准的无声反驳”时,王秀英抬起头,对着镜头清晰地说了一句:“机器绣的苔藓,每一片都一样。真的苔藓,没有两片相同。我就绣真的。”
这句质朴至极的话,通过屏幕,清晰地传到了北京。几位专家神情动容,其中一位专攻民俗艺术的老专家甚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原定一小时的对话,延长到了近两小时。后半段几乎是围绕着《苔痕》的即兴问答,气氛热烈而深入。专家们的问题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触及艺术创作的核心。王秀英的回答依旧简短,却因置身于她最熟悉的创作语境中,而显得格外真挚和深刻。
对话结束,双方致意,屏幕暗下。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王秀英手中针线穿过绢布的细微嘶声仍在继续。她似乎还未完全从那个状态中抽离。
林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隐隐的激动。她相信,母亲和她,已经将晚秀坊最真实、也最核心的价值,完整地呈现给了应该看到它的人。
几天后,顾老师转来北京方面的初步反馈。对方的评价极为积极,尤其对王秀英“人艺合一”的创作状态和晚秀坊“将个体困境转化为深度艺术探索与价值构建”的实践路径表示高度赞赏。他们表示,专项基金理事会将在下次会议重点讨论这个项目,虽然最终决策仍需流程,但希望很大。更重要的是,那位老艺术家理事长私下托人传话,希望能收藏一幅王秀英的小品,“无论题材,但要见心见性”。
希望,如同石阶上缓慢滋生的苔痕,虽然微小,却带着不可抑制的绿意,在寒冬来临前,悄然蔓延。
林晚知道,即便申请通过,资金到位也是数月之后。眼前的生计仍需靠“微光”维系。但她更清楚,北京这场成功的“对话”,其意义远超可能的资金支持。它是一种珍贵的认可,一种高层面的“文化授信”,将为晚秀坊在未来应对本地挤压和质疑时,提供一份无形的、却极具分量的“底气”。
返校前夜,又一场小雪飘落。林晚站在院中,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青石板,想起母亲绣的《苔痕》。最卑微的,往往最坚韧;最安静的,往往最有力量。
雪泥鸿爪,痕迹虽浅,终是来过、存在过、抗争过的证明。而晚秀坊留在时光与人心中的痕迹,正在一场又一场的“对话”与一针又一线的坚持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远程对话,以针线为语,以绣案为证。沉默的艺者与善言的女儿,在镜头前完成了一次关于坚守价值的最动人诠释。远方的认可如同雪中微光,虽未化尽严寒,却足以照亮前路,并在更广阔的文化版图上,为这间风雨飘摇的绣坊,悄然标下一个不容忽视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