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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非遗专家组的车队驶入青河时，天空堆着铅灰色的云。杨主任依然温和，但眉宇间多了一丝凝重。同行的除了熟面孔刘研究员，还有一位不苟言笑的政策研究员和一位目光锐利的品牌顾问。
调研从踏入晚秀坊院门那刻起，就笼罩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王秀英将专家组引入堂屋，《春江图》与未及撤下的《磐石》并排悬挂，一柔一刚，一润一燥，形成无声的对话。
“《磐石》……风格变化很大。”杨主任驻足良久。
“心境不同。”王秀英语气平实，“总绣柔的，骨头会软。”
调研按部就班：查阅资料、访谈、观摩。王秀英有问必答，坦陈原料困境、市场挤压，也展示南方美院邀请函与《磐石》创作笔记，不回避矛盾，不夸大困境。林晚补充数据与背景分析。
第二天，按计划走访社区与市场。专家组特意去了“新艺工坊”合作点。流水线作业的绣娘，标准化图案库，电子订单系统。负责人热情介绍“规模化赋能传统手艺”。品牌顾问问得仔细：“利润率？”“原创占比？”“对本地绣娘收入提升数据？”
走访结束，品牌顾问私下对林晚低语：“效率很高，但……灵魂是空的。你们是手工的温度，他们是工业的脉搏。”
重头戏是第三天上午的“多方座谈会”，设在镇政府会议室。长条桌，专家组居中，左侧是晚秀坊代表（王秀英、林晚），右侧是行业协会代表（胡美凤携两名骨干），另有文化局、旅游局官员列席。
开场寒暄后，胡美凤率先发言，汇报协会工作成果：规范标准、示范引领、集中采购降本增效、推动“地域标识”提升品牌。她语气激昂：“我们正将散兵游勇的传统手艺，整合成有战斗力的产业队伍！”话语间，多次以“我们青河刺绣”统称，将晚秀坊的成就自然纳入集体功劳。
轮到王秀英。她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
“我没啥大成果汇报。”她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就说说我的日子。以前用顺手的线，现在不好买了。以前一起琢磨针法的老姐妹，现在见面话少了。以前绣一幅是一幅的滋味，现在有人问我能不能绣快点、喜庆点、便宜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协会定的标准，我看过。挺好，能让手艺不跑偏。但怕的是，只拿这把尺子量，把那些长得不一样的苗子，都当杂草除了。产业队伍要战斗力，可打仗的兵，不能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得有几个能冲锋、能迂回的奇兵。”
胡美凤笑着插话：“王老师说得对，所以我们鼓励在标准基础上创新……”
“创新不是贴金。”王秀英打断，语气依旧平静，“是骨头里的东西。《磐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线，最笨的针法，可它是我现在最想绣的东西。它可能卖不掉，不‘喜庆’，不符合‘市场趋势’。但它就在那儿。”
她看向专家组：“省里给我们评了优秀案例，是鼓励我们这种‘不一样’。可回到青河，这份‘不一样’，好像成了不合群。我就想问，非遗保护，到底是保护一个模子，还是保护那些快要绝了的‘不一样’？”
会议室落针可闻。文化局官员轻咳一声，试图打圆场。
就在这时，林晚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悄悄点开，是赵成业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他们拿到配方了，仿的线已小批量试产，颜色九成像，成本低三成。”
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她稳住呼吸，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几个字，推到母亲面前。
王秀英垂目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抬起头，迎着胡美凤略显僵硬的笑容，迎着专家组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对了，过阵子我要去南方，参加一个美院的工作坊。跟那边的教授学生，聊聊刺绣的‘老根’怎么长‘新芽’。青河的石头，也想听听别处的风声。”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胡美凤的笑容彻底淡去。赴外地学术交流，且是顶尖美院，这意味着晚秀坊的影响力和资源渠道，正突破地域限制。这恰恰是协会试图掌控却难以企及的。
杨主任深深看了王秀英一眼，点了点头：“交流好。非遗要有生命力，不能闭门造车。”
座谈会的后半程，气氛微妙而沉闷。胡美凤的发言少了些激昂，多了些程式化。最终，杨主任总结，肯定了青河各方的工作，强调了“保护多样性”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并表示调研组将形成详细报告。
调研组离开青河时，云层更厚了，山雨欲来。
当晚，林建民从镇上带回消息：协会紧急通知，将加快“地域特色标识”的认证工作，并筹备“青河刺绣精品巡展”，拟重点推介获标识认证的作品。“新艺工坊”合作点则加大了招工力度，待遇略有提升。
与此同时，林晚接到陈志远的电话，语气急促：“小心，有新动向。‘新艺基金’可能联合本地力量，在省里调研组离开后，推动一些对你们不利的‘行业规范’或‘资源调整’。他们的仿线一旦大规模上市，会严重冲击你们的市场定位。必须尽快找到对策。”
王秀英听完，没有去绣架前，而是走到院中。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黝黑的剪影，沉默如《磐石》。
她站了很久，直到林晚拿着外套出来。
“妈？”
“配方没了，可以再找别的线。”王秀英望着黑暗，声音飘在风里，“他们想用他们的规矩画圈子，我们可以走出去。南方要去，《磐石》要绣完。但光守着这块石头，还不够。”
她转过身，眼中映出屋内透出的微光，竟有些灼人。
“得让更多人知道，石头为什么是石头，浪为什么只是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