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笼罩了多日的阴沉云层意外地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些许稀薄的阳光。空气依旧闷热,却仿佛因这光线的变化,而少了几分沉甸甸的压抑。省调研组的车队早已驶离招待所,按照既定路线,前往考察点。晚秀坊所在的巷子,依旧保持着平日的宁静,只有偶尔经过的自行车铃声和邻里的招呼声,仿佛那场关乎行业未来的调研与这里毫无瓜葛。
上午九点整,县广播站的孙站长带着一位年轻的录音员和一个笨重的便携式开盘录音机,准时敲响了晚秀坊的门。简单的寒暄和设备调试后,采访在堂屋里进行。王秀英坐在她常坐的竹椅上,面前的小桌上摆放着几件绣品:《山居秋暝》的局部高清照片(原作已送省美术馆)、那幅清新的荷花、孤直的竹石,还有大会上那幅深青色的“水影鳞”。她没有特意换上什么衣服,就是平常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罩衫,头发梳得整齐,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
孙站长坐在对面,手持采访提纲,语气和蔼地开始了提问。最初的几个问题中规中矩,关于学艺师承、关于代表性的作品。王秀英的回答简短而平实,没有渲染,只是陈述事实。说到学艺,她提到姥姥的严厉和耐心;说到《山居秋暝》,她只说“想把心里头青河开春的那种暖和气儿、活泛劲儿绣出来”;说到荷花和竹石,她解释了一下色彩的选用和想要表现的“干净”与“静气”。
录音员专注地调整着麦克风的位置,开盘机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记录着这平淡的叙述。
当孙站长按照提纲,问及“对当前青河刺绣行业发展的看法,特别是协会成立后,有什么期待”时,堂屋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林晚站在稍远的门边,心提了起来。林建民在柜台后,擦拭的动作也停住了。
王秀英沉默了几秒,目光从桌上的绣品,缓缓移到孙站长脸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更远处。
“我是个绣花的。”她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稳定,“协会的事,有章程,有领导,我不懂,也说不好。我就说说我懂得的。”
她拿起那幅“水影鳞”的深青绣片:“这上面的针法,叫‘捻金鳞’,通常绣龙鳞鱼鳞,要金光闪闪,立体威风。可那天会上,时间紧,料子也不对,我就用它绣了水纹,绣了光影子。针法还是那个针法,可心念转了,手里的劲道、走线的方向就得跟着变。变得对不对,好不好,得看最后这绸缎上显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活气’,有没有你想说的那个‘意思’。”
她放下“水影鳞”,又拿起荷花绣品,指尖轻轻拂过那滴晶莹的露珠:“这副荷花,我绣了几个月。最难的不是花瓣有多少颜色,也不是露珠怎么镶,是怎么样让这一池子花和叶子,看起来是早晨太阳还没晒透、露水还没干的时候,那种凉丝丝、又有点甜津津的‘生’气。这‘生’气,光靠口诀和针法不够,得靠心里头存着河边上、荷塘边的那个景,那个味儿,一针一线往里‘喂’。”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绣品,最后落在自己那双骨节略粗、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协会也好,外面的公司也好,定章程,搞规划,那是他们的事。就像他们可以规定用什么线,绣什么尺寸,什么时候交活。可这针怎么走,线怎么配,颜色怎么晕,这朵花是高兴还是安静,这片叶子是迎着风还是含着露……这些,章程管不了,规划画不出。这些,是我这双手,我这双眼,还有心里头存着的那些景、那些念想,说了算。”
她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千钧:“行业要发展,是好事。可怎么发展,不能光看谁家院子大,谁家绣得快,谁家说得响亮。还得看看,谁家手里的针,还认得清丝线的脾气;谁家眼里的活计,还能留住一点‘生’气,一点‘活’气。没了这个‘根’,绣出来的东西,再光鲜,也是死的。协会要是能帮着护住这个‘根’,让还能留住这点‘活气’的手艺人,有口安稳饭吃,有方清净地方做活,那就是最大的功德。别的……说多了,也是空话。”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刚才那番话用尽了力气,又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陈述。
孙站长握着采访提纲,一时忘了接下该问什么。他本期待一些对协会的正面期许,一些符合“主旋律”的表态,却听到了这样一番全然来自技艺深处、直指行业核心却又如此“不合时宜”的质朴之言。这些话,没有攻击性,却自带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被轻易归类或消解的分量。录音机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采访在一种微妙的、偏离预设轨道的氛围中结束了。孙站长客气地道谢,带着录音员和设备离开,背影显得有些匆忙。
晚秀坊重归平静。王秀英起身,将绣品一件件小心收好,放回工作间,然后拿起针线,又开始在那块绣着竹石的绸缎边缘,添上几缕极淡的、表现远山雾霭的丝线,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晚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母亲的话,像一阵清冽的风,吹散了这些天萦绕心头的浊气与焦虑。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精巧的算计,只是用最本真的手艺人的语言,道出了在“发展”与“规范”浪潮中,最容易被忽视、却也最不可或缺的“根”与“魂”。她不知道这些话最终会被剪辑成什么样子,能否在广播中播出,但至少,它们被那台笨重的开盘机真实地记录了下来。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平静水面下突然涌起的暗流,悄然传到了张馆长耳中,又由他紧急告知了林建民。
张馆长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茫然:“老林!刚得到的信儿!省调研组……调研组下午临时调整了行程!他们……他们没去原定的最后一家‘示范户’,车队拐了个弯,朝……朝你们晚秀坊这边来了!带路的是调研组里一位省社科院的研究员,姓梁!现在应该快到了!赶紧准备一下!”
电话挂断,林建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仿佛听不懂刚才的话。林晚也惊呆了。省调研组……来晚秀坊?那位梁研究员?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阵混杂着狂喜、紧张、疑惑的巨大情绪冲垮了理智。林建民猛地跳起来,手足无措:“快!快收拾!秀英!晚晚!把店里收拾干净!把绣品都摆出来!快!”
王秀英从工作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愕然,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没有慌乱地去收拾,只是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罩衫,又看了看桌上那几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代表性绣品,轻轻“嗯”了一声。
林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梁研究员?省社科院?她瞬间想到了陈志远!是他转交的那份报告摘要起了作用?还是……广播采访的内容,以某种方式传到了调研组的耳朵里?无论原因如何,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像一道毫无征兆却劈开阴云的闪电!
来不及细想,巷口已经传来了汽车引擎的低鸣和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到门口。林建民也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襟,站到门边。王秀英则将手中的针线轻轻放下,理了理鬓角,走到堂屋中央,静静等待。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几秒钟后,门被轻轻推开。首先进来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三四位同样学者模样的人,还有两位像是工作人员。最后,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却不得不勉强挂着笑容的胡美凤,也出现在门口。
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目光扫过有些局促的林建民,落在沉静站立的王秀英身上,脸上露出温和而感兴趣的笑容。
“请问,这里是晚秀坊,王秀英老师家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书卷气。
“是,是!欢迎领导!欢迎调研组!”林建民连忙上前。
中年男子摆摆手,笑道:“别叫领导,我们是来学习的。我姓梁,省社科院经济所的。我们在调研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晚秀坊非常特别的介绍,尤其是关于传统技艺在当代语境下的价值思考和活态传承的实践,很感兴趣,所以冒昧过来看看,希望能当面请教一下王老师。希望没有太打扰。”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林建民,落在了王秀英身后工作台上那些绣品,以及堂屋小桌上尚未收起的几件作品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专注。
王秀英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梁老师客气了。家里简陋,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些日常做活的针线物件。”
胡美凤站在门口阴影里,脸上的笑容僵硬,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她精心布置的考察路线,她试图边缘化的对象,此刻却因一个她无法完全掌控的“学者”的临时起意,而硬生生被拉回了舞台中央。她看向梁研究员背影的眼神里,有不解,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计划被打乱的恼怒。
林晚站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看到母亲平静地引着梁研究员走向工作台,开始轻声讲解;看到父亲努力平复激动,招呼其他调研组成员;看到胡美凤在门口进退不得的尴尬;也看到那位梁研究员倾听时,眼中越来越亮的光芒。
声音,终于穿透了层层壁垒,抵达了它应该抵达的耳朵。而那枚一直紧握在母亲手中的针,在省调研组的目光下,在学者专注的倾听中,仿佛正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而耀眼的光泽。围堵的堤坝,被一道看似微弱的、却源自最深处的清流,凿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但至少在这一刻,晚秀坊和它的“针尖上的道理”,赢得了被郑重倾听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