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既定,便是与时间的赛跑。林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将原本计划开学后才提交的调研报告初稿,进行了紧急的提炼与修改。她着重突出了晚秀坊作为“家庭传承”、“高技艺浓度”与“文化情感深度绑定”的个案特征,分析了其在面临“规模化市场压力”与“行政性行业整合”双重挤压下的生存策略与内在困境,并尝试探讨这类“小而美、精而深”的传统手工艺单元,对于保护文化多样性、激发内生性创新的独特价值。她力求文字清晰、论据扎实,既保持学术的客观,又暗含为家园陈情的恳切。
写完最后一笔,已是夕阳西沉。她将这份名为《“根”与“路”:一个传统刺绣家庭作坊的生存逻辑与时代境遇(初步报告)》的摘要材料,连同写给刘教授和严老师的紧急说明信,一起封入信封。信里,她简要说明了家中遭遇的新情况——被排除在省调研重点名单之外,以及可能面临的行业与资本合流挤压,恳请老师如果认为这份报告有学术参考价值,是否能以适当方式(例如作为学生社会实践的典型个案,或相关领域的研究素材),尝试向可能参与省调研的学界人士或相关文化研究部门进行推荐或反映。
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如同向茫茫大海投出一只可能永无回音的漂流瓶。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触及更高或更专业层面的渠道。
第二天一早,林晚便赶到县邮局,将厚厚的信封以挂号信形式寄往学校。完成这件事,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并未放松,反而因为等待而更加焦灼。家里气氛凝重,父亲林建民去了文化馆,试图与张馆长进一步商议在县内活动的细节;母亲王秀英则比以往更加沉默地坐在绣架前,那幅早已完成的荷花绣品已被她取下,她开始在一块新的绸缎上,绣制一幅极其简单的、只有几片竹叶与一方顽石的小品,针法简洁至极,却隐隐透着一股风雪不能折的孤直之气。
傍晚,林晚心烦意乱,信步走到青河边上。夏末的河风带着湿气,吹散了白日的燠热,也稍稍抚平了她心头的躁郁。河水在渐暗的天光下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零星的灯火和天上初现的星辰。这里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承载了无数记忆,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与家园命运相连的苍茫。
就在她望着河水出神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林晚?”
林晚回头,看到陈志远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河边的土路上。他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额上带着薄汗,像是刚从哪里回来。
“陈志远?你怎么……”林晚有些意外。她知道陈志远暑假应该留在省城或回了自己家。
“我前两天回来的。我大伯在县农机站,有点事让我帮忙。”陈志远解释道,将自行车支好,走到她旁边,也望向河水,“听说你回来做调研。”
“嗯。”林晚点点头,没有多说家里的烦难。两人一时沉默,只有河水潺潺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调研……顺利吗?”陈志远问,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平淡,但林晚能听出其中的关切。
林晚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幽暗的河面。“不太顺利。碰到了些没想到的事。”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将省调研、名单排除、以及华艺与协会可能形成的合流压力,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了一遍。她需要倾诉,而陈志远,或许是此刻唯一一个既能理解她学业背景,又对青河有基本认知,且与她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倾听者。
陈志远安静地听完,许久没有出声。暮色完全笼罩下来,对岸的灯火更显清晰,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资本追求效率和控制,行政权力追求秩序和影响力。”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当他们的目标在某个点上一致时,个体的空间就会被挤压。这在很多领域都是这样,不只是你们家。”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冰冷而准确。林晚感到一阵寒意,却又奇异地觉得被理解。“是啊。我们现在就像是……河流里的一块石头,他们想筑坝、改道,让水按照他们的方向流,我们这块不合用的石头,要么被冲走,要么被埋掉。”
“石头也可以改变水流的方向,如果它足够坚硬,位置又够关键。”陈志远转过头,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睛很亮,“你之前做的,比如那份‘特色名录’材料,就像是在石头上刻出独特的纹路,让别人注意到它的不同。现在他们想把石头搬开,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你需要做的,是让更多人,尤其是那些制定规则或评估价值的人,看到这块石头的不可替代性,不仅仅是纹路,还有它的质地、它的根基。”
他的话与林晚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更凝练。“我试着做了。给学校的老师寄了报告,希望能通过学术渠道……”
“单一的渠道风险大,效率也可能低。”陈志远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省里的调研组,构成复杂。除了官员、协会的人,很可能也有来自省社科院、大学相关院系的研究员,甚至可能有媒体记者。他们的关注点不同,评价标准也不同。”
他沉吟了一下,仿佛在下定决心:“我在省城的时候,因为帮我哥查资料,接触过省社科院经济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员,他研究方向好像包括区域特色经济和手工业。人比较务实,对基层真实情况感兴趣。如果你那份报告摘要方便,我可以试着……托我哥转交给他看看,不提具体名字和纠纷,只作为一个有意思的田野调查案例。也许,他会有兴趣了解一下,甚至可能在调研组下来时,多问一句。”
林晚猛地转过头,看向陈志远。夜色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平静而认真。这突如其来的、具体的帮助,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虽然微弱,却切实存在。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而且,不一定有用。”林晚心中涌起感激,但也担忧。
“试试无妨。成不成,看机缘。”陈志远淡淡道,“我哥跟他有点交情,算是学术交流。报告如果写得扎实,本身就有价值。”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得确保里面没有容易引发争议的具体指控,最好是纯粹的现状描述和分析。”
“我明白!”林晚连忙点头,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陈志远的建议,提供了一个更直接、或许也更有效的潜在路径。“我回去马上把报告的摘要部分再单独整理一份,去掉所有具体的人名和敏感冲突描述,只保留核心的个案特征和问题分析。明天就拿给你!”
“好。”陈志远点点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河水在脚下流淌,星空在头顶展开,寂静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默默传递。
“其实,”陈志远忽然又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林晚说,“有时候我觉得,像你们家这样,执着于一件具体的事,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根,也挺好。比很多飘在半空、不知道往哪儿使劲的强。最难的时候,想想手里的针,脚下的河,或许就能定住神。”
这话出自一贯理性冷静的陈志远之口,格外有分量。林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夜风,感到这些天积压的惶恐与无助,似乎被这夜风、这河水、这平实的话语,吹散了一些。
“谢谢你,陈志远。”她真诚地说。
“不客气。”他推起自行车,“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报告的事,别忘了。”
两人沿着河岸,一前一后,朝着灯火渐密的县城走去。背影被拉长,融入夏夜的朦胧之中。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围剿之网仍在收紧,但在这个夜晚,林晚感到自己并非完全孤军奋战。一份报告,两份投递,一个来自同窗的、理性的援手,还有母亲手中那枚永不停歇的针。这些细微的、看似脆弱的努力,正在黑暗的河流中,闪烁着倔强的、不肯熄灭的微光,试图为晚秀坊这块“石头”,争取一个被看见、被珍视的可能。夜深了,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