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在玻璃板下压了三天,消息却像长了脚,早已跑遍了半个青河县城。这年头,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尤其是南方的重点大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足以在街坊邻居、亲戚熟人间议论上许久。
最先上门的是住在巷子尾的刘婶,拎着一小篮新摘的脆李。“哎哟,建民,秀英,恭喜恭喜!晚晚这可真是给咱们整条巷子争光了!南方那大学,听着就气派!往后就是大学生了,了不得!”她嗓门亮,笑意真心,硬是把李子塞到王秀英手里。
接着是街对面开杂货铺的老赵,晚饭后摇着蒲扇踱过来,递给林建民一支烟:“老林,好福气啊!闺女这么出息。往后毕业分配,那不得进省里、市里的大机关?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话语里有羡慕,也有对“知识改变命运”最朴素的信仰。
亲戚们也陆续来了。舅舅、姨妈们带着鸡蛋、白糖,围着林晚问长问短,话题总离不开“学校远不远?”“专业学出来干啥?”“以后是不是就当干部了?”林晚耐心地一一回答,心里却明白,他们眼中的“大学生”,更像一种身份和前途的象征,与企业管理、与传承刺绣,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父母脸上始终洋溢着笑,热情地招呼茶水,那笑容里,有骄傲,也有一种应对热闹后的隐隐疲惫。
林晚知道,这些热闹和祝贺,大多浮在表面。真正关心她如何平衡远方与根脉的,除了至亲,寥寥无几。而真正因这消息感到焦躁或打起新算盘的,恐怕也大有人在。
果然,第四天上午,华艺的赵经理没有打电话,而是亲自登门了。他提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笑容比电话里更添了几分亲近。
“林老板,王师傅,大喜事啊!”他一进门就拱手,“我们张总一听说林晚同学金榜题名的确切消息,立刻嘱咐我,一定要登门道贺!这可是咱们青河县教育成果的体现,更是晚秀坊未来发展的强心剂啊!”
林建民客气地将他让进小会客室。赵经理坐下后,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绣品,最后落在玻璃板下的通知书上,眼神热切。
“林晚同学这一步走得稳,走得高!企业管理,这正是将传统技艺与现代商业结合最需要的专业知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林老板,你看,孩子的前程一片光明,晚秀坊的未来也不能耽误。张总的意思,是咱们的合作,完全可以和林晚同学的学业规划结合起来,相辅相成。”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我们初步设想,可以签署一份框架协议。在华艺注资和品牌支持下,晚秀坊稳步发展,积累产品和市场经验。同时,我们可以在林晚同学大学期间,就为她提供假期实习、参与项目调研的机会,甚至,如果她学有余力,我们可以聘请她作为晚秀坊项目的‘学生顾问’,提供一定的津贴,让她提前接触实际运营。这样,她学到的理论能及时实践,晚秀坊也有了更专业的未来发展储备人才。等她学成归来,无论是直接接手,还是以更高级的身份参与,都顺理成章,基础也打得更牢。这叫‘投资未来’,也是我们华艺对真正人才的尊重和长远承诺。”
蓝图描绘得更加具体,更加诱人,几乎是将林晚的个人学业、职业起点与晚秀坊的资本化路径紧密捆绑,提供了一条看似平滑的晋升通道。
林建民听得心中波澜起伏。对方考虑得如此“周到”,几乎堵住了所有“影响学业”的推脱之辞,甚至显得比他们自家人还想得“长远”。
“赵经理,华艺的诚意,我们感受到了,也特别感谢你们为晚晚想得这么细致。”林建民按女儿事先的叮嘱,字斟句酌,“不过,孩子刚考上大学,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学习压力肯定不小。我们做家长的,最希望她先安下心来,把书读好。至于合作和这些具体的安排,是不是可以稍微放一放?至少等孩子去学校适应一个学期,看看情况再说?这么大的事,总得她自己真正明白了,认同了,才行。”
赵经理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听出了林建民温和拒绝下的坚持。“理解,完全理解!父母之心嘛。那这样,协议草案我们还是照常准备着,随时供你们参考。假期实习和顾问的事,也只是个初步想法,随时可以调整。总之,我们的门,始终为晚秀坊和林晚同学敞开。”他站起身,又寒暄几句,留下了那盒点心,告辞离去。
送走赵经理,林建民回到屋里,额头竟有些细汗。王秀英担忧地看着他:“他爸,他们这是……缠得更紧了?”
“嗯,换了个更光鲜的由头,也更难推了。”林建民叹了口气,看向女儿,“晚晚,你都听见了?”
林晚从里屋走出来,面色沉静。“听见了。他们这是以退为进,把我的学业变成他们长期‘投资’的一部分,慢慢渗透。实习、顾问,听着好听,一旦接受,就等于默认了他们的主导地位,以后会更难剥离。”她冷笑一下,“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他们确实很看重我这张‘录取通知书’带来的附加价值。我们越不轻易答应,在他们眼里,可能价值反而越高。”
“那接下来……”
“以静制动。”林晚道,“他们再来,还是同样的说法:以学业为重,暂不考虑具体合作。爸,您就咬定这个,别的任由他们1
与此同时,胡美凤那边的反应,则更像一阵阴冷的风。她没有亲自出面,但县工艺美术协会周理事“碰巧”路过晚秀坊,进来坐了坐。
“林师傅,听说令爱考得极好,恭喜啊。”周理事呷了口茶,语气平淡,“企业管理,嗯,时髦专业。年轻人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他放下茶杯,话锋一转,“不过啊,老林,咱们做传统手艺的,根子还是在这‘手艺’二字上。孩子学了那些外头的管理、经济,眼界开了,心气高了,是好事。可千万别忘了本,觉得家里的针线活计‘土气’、‘没前途’。胡老师一直强调,传承人的心要稳,要沉得下来。最近协会正在摸底各示范单位青年传承人的思想动态和长期扎根意愿,这也是为将来的重点扶持政策做准备。你们家林晚,这情况……有点特殊,协会里也有些不同看法。你们自己,也要多引导,别让孩子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最后丢了祖传的手艺,那可就可惜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提醒,更是警告。潜台词很清楚:林晚外出求学,可能动摇其作为“传承人”的资格和晚秀坊获得扶持的优先级。
林建民听得心头火起,却只能强压着,勉强应付了几句。
周理事走后,林晚从里间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急了。怕我飞出去,学了新东西,变成他们无法掌控、甚至反过来挑战他们权威的力量。所以提前敲打,想用‘传承人’的身份和可能的‘扶持’来绑住我们,至少是绑住你们的心,让我有所顾忌。”
她走到母亲正在刺绣的绷架前,看着那幅已初见雏形的山水新作。“妈,咱们得更快些。这幅作品,不仅要绣好,还要想办法让它被更多人看到、认可。用作品说话,比什么协会的‘看法’都管用。”
王秀英点点头,手下针线走得更加沉稳坚定。
傍晚,陈志远来了。他拿到了北方一所顶尖工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自动化。两人站在晚秀坊后的河岸边,看着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
“定了?”林晚问。
“定了。后天走。”陈志远答得简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选的这条路,不容易。”
“我知道。”林晚望着粼粼波光,“你呢?自动化,听起来离得更远。”
“远有远的好处。清净。”陈志远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有时候,跳出去看,反而更清楚。青河很小,世界很大。但再大,有些根本的东西,不会变。”
他没明说,但林晚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她,坚守本心与开阔眼界并不矛盾,甚至前者需要在后者的历练中才能真正淬炼成型。
“谢谢。”林晚真诚地说。
陈志远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林晚:“这上面有几个地址。我家在省城的亲戚,学校系里一位老教授家的地址(他喜欢听各地风物),还有……我学校的通信地址。有什么事,或者需要找什么资料,可以写信。”
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是一份实实在在的、远在他乡的依托。林晚接过,笔记本很薄,纸张粗糙,却重如千钧。
“一路顺风。”她说。
“你也保重。”陈志远点点头,转身,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中。
林晚握紧手中的笔记本,望向南方天际。录取通知书带来了荣耀与希望,也引来了更复杂的觊觎与更微妙的压力。前方的路,在祝贺声、算计声和告诫声中,愈发清晰地铺展开来,崎岖,但方向明确。
雁将南飞,巢依旧在。风雨或许会更疾,但羽翼,也必须在风雨中淬炼得更强。她知道,从接过通知书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青河县晚秀坊的林晚。她将背负着这个身份赋予的一切,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答案,积蓄力量,为了有一天,能真正守护好她想守护的一切。
河风渐凉,秋意初显。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