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恕深觉贪多嚼不烂,所以他在广泛听了各家的课以后,最终确定就学两门课,一门是沈如愚的“《尚书》膏肓”,还有一门则是王龙溪的“《诗经》释疑”。
十三经实在是过于浩繁了,总要一本一本来,他如果天天都像最近那么用功的话,估计二十岁前可以说一句“通读十三经”了。
这日是十月廿三,是丽泽书院授课和拿回各自的日程功课的日子,严恕于明伦堂拿回了他的窗课。
他迫不及待地翻阅先生的批语。
因为他的窗课除了一篇四书题的八股文以外就是他的读书笔记,也就是他对《古文尚书》的各种质疑。
日程功课上的批注很简单“若有空,小友请于廿三日下午申时至日新斋一叙。”
沈先生找严恕面对面交流。
严恕看到以后心中有些紧张,毕竟他的言论在这个时代堪称大逆不道,《尚书》传说中是圣人所作,他一个小孩子妄加质疑,是不是太狂了?虽然他觉得沈如愚也不是那种特别迂腐的士大夫,还是有些不安的。
一个上午,他上课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课后也未曾向先生提问。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的,都是自己对《古文尚书》质疑的论据。
李垣发现了自己这个师弟的异常,便在课间悄悄问他情况。
严恕苦笑着把自己的窗课本子给他看了。
李垣看了以后大惊失色,说:“严恕,你好大的胆子!这写的都是什么?”
他没上过沈如愚的课,不知道沈先生有时候也会怀疑《尚书》,他只觉得严恕的那些观点简直是厚诬圣学,肯定是要被先生骂死的。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严恕觉得李垣人不错,所以经常和他一起上课、用餐,算是他在书院的第一个朋友吧。
李垣主修《诗经》,他把书院里开的有关《诗经》的课全都听得挺认真,但是于其他经典的认知就只是平平。严恕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古文尚书》是伪作的问题。毕竟他自己因为没有清儒的考据功夫,也就只能在什么篇目不对啊,《古文尚书》文辞不像商周的用语习惯一类的小节上面纠缠,未能提出什么不容推翻的确凿证据。
“恕哥儿,到时候如果先生骂你,你就说自己年幼狂妄,知道错了,懂么?”李垣见严恕不说话,以为他是害怕了,就给他出主意。
“你毕竟刚入学,又才十二岁的稚龄,先生不会苛责的。”李垣接着安慰。
严恕想了想说:“可是我觉得……我没错啊。”
“你……你在疑《尚书》为伪,沈先生家中两代治《尚书》,你这是要刨了人家治学的根基么?”李垣那个叫无语。
“可是……算了,到时候我随机应变吧。”严恕最后表示。
下午未时末刻,严恕提前一些来到了日新斋门口,这是沈如愚在书院里面的书房,类似于办公室。
严恕深吸一口气,敲门。
“请进。”沈如愚的声音醇厚平稳。
严恕进门,赶紧对沈如愚行了一礼,说:“学生严恕,见过先生。”
沈如愚一笑,说:“坐。”然后他叫来长随奉茶。
见他那么客气,严恕微微放松一些,他谢过以后,侧着身子坐下了。
“你的窗课我看了,嗯……怎么说呢?充满了少年的锐气啊。对了,日程功课你带了么?”沈如愚问。
严恕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日程功课双手奉上。
沈如愚看出了面前少年的紧张,笑了一下说:“你写这个,我看到的时候只觉得年轻人胆大包天,百无避忌。怎么?现在却害怕了?”
严恕面色一红,说:“学生是过于放肆了。”
“嗯,你写的这些东西,虽然不能说皆为无稽之谈,但是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凭借这个,你就想说《尚书》古文经为伪作,是不是太过于武断了?”沈如愚问。
“是有些武断,不过朱子不也怀疑过《古文尚书》么?”严恕说。
“但是朱子也未曾说《尚书》为伪作。他在《书临漳所刊四经》中从文献体例的角度解释今古文的难易差异,提出了‘《书》有两体’的说法,认为有些难懂的是当面告诫的口语记录,有些易晓的是精心修饰的书面文诰。”沈如愚说。
“……”严恕根本没听过沈如愚说的这玩意儿。当然,他知道人家不至于蒙他,朱子肯定是说过这话的,只能说他自己读书不广了。
“你年纪还小,有读书有疑问,本来是件好事,不过因为有疑就直斥经典为非,未免太过了。”沈如愚看上去很耐心。
“是,学生知道了。”严恕没有说“知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只是他的功夫不到,一时找不到特别确切的证据而已。
而且据他所知,清代阎若璩写了《尚书古文疏证》以后,这个问题仍然是聚讼纷纭,一直到现代,还有不少学者认为《古文尚书》是真的。学术争鸣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对错。
沈如愚敏锐地抓到了严恕的用语问题,知道他仍然坚持己见。他并不苛责,毕竟他自己在《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上也不是没有疑惑,而且他觉得严恕有自己的观点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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