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暮春,长安城浸润在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里。雨水洗刷着太极宫的朱甍碧瓦,顺着鸱吻滴落,在青石阶上敲打出连绵而压抑的节奏。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春雨声中,一匹来自齐州方向的快马,踏着泥泞,如同撕裂绸缎的剪刀,悍然闯入了京都的平静。
齐王李佑,造反了。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长安的上空。市井坊间,权贵门邸,乃至深宫内苑,所有人都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被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淹没。齐王,陛下第五子,虽非嫡出,亦是天潢贵胄,何以行此大逆不道、自取灭亡之事?
两仪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李世民面沉似铁,负手立于巨大的《山河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钉在齐州的位置上。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齐州长史权万纪的密奏,上面详细罗列了李佑种种不法行径及其暗中积聚武力、图谋不轨的迹象。而另一份,则是李佑胆大包天、上表诋毁权万纪并流露出不臣之心的奏疏。
“逆子……这个逆子!”
一声低吼从皇帝的喉间迸出,带着被至亲背叛的震怒与锥心之痛。他猛地转身,将那份奏疏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殿内侍立的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朕待他何其优容!封他齐王,赐他富庶之地,他却结交奸小,溺情畋猎,屡教不改!如今竟敢……竟敢生出这等狼子野心!”李世民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深沉的失望。他立即下旨,派遣精锐府兵,以雷霆之势前往齐州平叛,同时诏令与齐州相邻各州严加戒备。
圣旨一出,整个朝廷机器都高速运转起来。兵部的马蹄声,吏部的调令声,夹杂着官员们压低嗓音的惊议与叹息,让这座帝国的心脏在春雨中显得格外躁动不安。
然而,与两仪殿的震怒和朝堂的骚动相比,东宫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巨石,也仅泛起几圈微澜,便迅速复归沉寂。
消息传到东宫时,李承乾正窝在暖阁的窗下。窗外雨丝如织,将庭院里的海棠花打落一地残红。他面前的紫檀小几上,不像往常那样摆着话本或酒壶,而是放着一支刚刚由内侍从宫外新鲜购入、还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那鲜红的山楂,亮晶晶的糖壳,在这灰蒙蒙的雨日里,显得格外刺眼。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齐王谋反的消息禀报完毕,垂手侍立,等待着太子的反应——是惊愕?是愤怒?还是身为储君,对兄弟悖逆的痛心疾首?
李承乾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捏住了那支糖葫芦的细竹签,将它举到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然后,他张开嘴,极其小心地,咬下了最顶端的那颗山楂。
“咔嚓——”
糖衣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暖阁里异常清晰。酸甜的滋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他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又伸出舌尖,舔了舔粘在唇角的糖渣,这才仿佛刚刚想起内侍还在一旁等候回话,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哦,知道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下雨了要不要收衣服。
内侍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李承乾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糖葫芦上,又咬了一小口,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
“早说了,那小子脾气躁,眼皮子浅,身边又围着一群只会溜须拍马的蠢货……成不了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淡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内侍听得心头一跳,头垂得更低了,不敢接话。太子殿下这话,可是在非议亲王,而且是在对方谋反这等敏感时刻!
李承乾却浑不在意。他当然知道李佑成不了事。在他的那个“梦”里,李佑的造反如同儿戏,迅速就被平定,李佑本人也被赐死。但那个梦更清晰地告诉他,李佑的谋反,就像一个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彻底搅动了贞观后期储位争夺的浑水,让本就疑心渐重的父皇,将审视的目光更加锐利地投向了其他儿子,尤其是他这个身有残疾、地位不稳的太子。某种程度上,李佑的愚蠢行为,加速了他李承乾走向绝望和兵行险着的步伐。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没有踏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他只是一个安静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旁观者。
他慢悠悠地吃着糖葫芦,一颗,又一颗。那酸甜的滋味,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鲜明。他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也听着宫墙外隐约传来的、因齐王谋反而产生的种种骚动迹象——马蹄声,呵斥声,远远的、模糊的议论声。
他的内心奇异地平静。
没有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没有唇亡齿寒的担忧恐惧。他甚至觉得,李佑这突如其来的造反,像是一块投入水潭的石头,替他吸引了父皇和朝臣们所有的注意力,让他这片原本可能处于风口浪尖的“危险水域”,暂时获得了喘息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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