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地志》的荣光如同仲夏的烈日,灼灼炙烤着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魏王府门前车马不息,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颂扬魏王李泰贤德聪慧、文采斐然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朝野上下,无人不在谈论这部巨着,无人不在称赞魏王的千秋功业。
这股风,自然也毫无阻滞地吹进了宫墙深苑,吹到了两仪殿那沉静的御案之前。
李世民手握朱笔,却久久未曾落下。他面前摊开的,是李泰亲笔誊写的《括地志》序略,字迹工整俊秀,内容博引旁征,确实堪称杰作。作为父亲,他由衷地为这个儿子的才华与成就感到骄傲;可作为皇帝,作为一国之君,他心中那杆关乎平衡与未来的秤,却无法因此而彻底倾斜。
他赏赐了李泰,毫不吝啬地给予了物质与名誉的褒奖,几乎将一位亲王所能获得的荣宠推至了巅峰。然而,越是如此,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的不安便越是清晰。他想起那日庆典上,李承乾那句关于“倭国”的、近乎呓语的点评,以及其后那副置身事外、浑不在意的模样。
那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李世民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深知李承乾的聪慧,那份灵性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李泰的严谨。可这份聪慧,如今却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不肯行走在储君应有的康庄大道上,反而奔向那些“奇技淫巧”和市井话本的歧路。是足疾磨灭了他的雄心?还是自己……逼得太紧?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帝王心中涌动,有失望,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儿子疏远后的落寞。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一个或许并不符合帝王心术,却更接近一个普通父亲本能的念头。
“来人,”他沉声吩咐,“将魏王进献的那套紫檀匣《括地志》,送去东宫。就说是朕赏给太子的,让他……好好研读。”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承乾,也为父看到了泰儿的努力,但为父同样期待着你。他甚至隐隐希望,承乾能从这部巨着中,感受到某种压力,或者……激起一丝好胜之心。
内侍监亲自捧着那套沉重华贵的书匣,恭敬地送至东宫。
李承乾正歪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新搜罗来的市井传奇,看得津津有味。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听闻内侍监传旨,他懒洋洋地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目光落在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书匣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儿臣,谢父皇赏赐。”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内侍监小心翼翼地将书匣放在案几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劝谕:“陛下说,这是魏王殿下耗时三载,心血所聚,包罗万象,堪称典籍瑰宝。陛下希望太子殿下能……多学学,于殿下治学修身,大有裨益。”
“多学学”三个字,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李承乾一下。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
内侍监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李承乾和那套散发着檀木与墨香的《括地志》。他没有立刻去翻动,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那精美的匣子,在他眼中,仿佛不是书籍,而是李泰那座无形的、用学问和圣宠堆砌起来的、向他步步紧逼的堡垒。
他知道父皇的意思。让他学,学二哥的勤奋,学二哥的“正道”,学如何做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无可指摘的储君。
可他偏不。
他慢吞吞地挪到案几前,伸出手,却没有打开书匣,而是像拥抱,又像防御般,将整个上半身趴伏在了那冰冷的紫檀木匣上,脸颊贴着光滑的木面。这个姿势有些孩子气,更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脚步声和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
李承乾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立刻起身。直到李世民那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才仿佛刚刚惊醒般,慢悠悠地直起身,抱着那套书,姿势别扭地行了个礼。
“父皇。”
李世民走进殿内,目光扫过儿子怀中被紧紧抱着的《括地志》,又落在他脸上那副混合着慵懒和执拗的神情上,心中不由一软。他没有计较儿子的失仪,缓步走近。
“书,收到了?”他在一旁的榻上坐下,语气尽量平和。
“嗯。”李承乾低低应了一声,依旧抱着书,没有放下。
“觉得如何?”李世民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二哥为此书,耗费了无数心血。其中地理沿革、山川险要、物产风俗,皆是对江山社稷有用的学问。你平日……也该多看看这等着作,莫要总是沉溺于那些杂书。”
李承乾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父亲,那双酷似长孙皇后的眼睛里,此刻清澈得有些锐利。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父皇,二哥编这书,很好,很厉害。儿臣知道。”
他顿了顿,手臂将怀中的书箍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又仿佛是什么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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