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的五月,终南山本该是草木疯长、生机最盛的时节。翠微宫四周,层林叠翠,野芳幽发,飞瀑流泉日夜不息,演奏着大自然最蓬勃的乐章。然而,这一切的鲜活与灵动,却丝毫无法穿透含风殿那日益厚重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帷幕。
殿内,时光仿佛凝滞了,又仿佛在以一种残酷的速度飞逝。药石的苦涩气味已经浓郁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程度,即使终日敞着窗户,山间清冽的风似乎也无法将其吹散,反而像是不忍打扰般,只在殿外盘旋。宫灯换上了一批更为柔和、不那么刺眼的烛火,但在那张明黄帷帐低垂的御榻前,光线依旧显得晦暗而沉重。
李世民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火光越来越微弱,摇曳不定。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极少,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意识模糊的昏沉状态。呼吸变得浅促而艰难,胸腔里时常发出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揪的杂音。原本只是蜡黄的脸色,如今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曾经执掌天下的帝王威仪,被病魔消磨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脆弱的气息。
李承乾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榻前。他遣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王德和两名最沉稳的老内侍在一旁听候。他自己,就坐在那张王德特意为他搬来的、铺了软垫的矮凳上,寸步不离。
他不再需要伪装腿疾,那根紫檀木拐杖被随意地靠在殿柱旁。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系在了御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身上。他依旧沉默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对抗,而是一种被巨大悲恸和无力感压垮后的木然。他用温热的湿帕,一遍遍擦拭着父皇干裂起皮的嘴唇;他会根据父皇呼吸的节奏,轻轻调整其枕头的角度,试图让那艰难的喘息能稍微顺畅一丝;当那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时,他会立刻伸手握住,用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热度,去温暖那冰凉的指尖。
他没有再流泪。那夜汹涌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布满血丝的眼眶,和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
偶尔,李世民会从昏沉中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转动着,最终,总会落在李承乾的脸上。那目光浑浊,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有时,他会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多是“水”、“药”之类的单音。李承乾便会极其小心地,用银匙沾了温水,一点点润湿他的唇。
然而,更多的时候,李世民是在无意识的谵妄状态中,反复念叨着一些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那些词语,如同散落的珠子,却串联起了他辉煌而沉重的一生,也暴露了他生命尽头最深的牵挂。
“……高句丽……安市城……” 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天雪地、久攻不克的战场,语气中带着不甘与遗憾。
“……玄龄……克明……” 他呼唤着已经故去的房玄龄、杜如晦等肱骨之臣的名字,声音里是无人能懂的寂寞与追忆。
“……皇后……观音婢……” 当这个称呼无意识滑出时,他的眼角会渗出一点浑浊的泪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那是他对早逝的发妻最深沉的思念。
但出现得最频繁的,还是那几个字,反反复复,如同梦魇,也如同最后的执念:
“……乾儿……”
“……龙袍……”
“……大唐……”
这三个词,被他以各种顺序,各种语调,混杂在战场的地名、臣子的名字、往事的碎片中,不断地重复着。
“乾儿……龙袍……穿着……不合身……”
“大唐……漕运……乾儿……”
“龙袍……在……在……”
每一次听到这些破碎的呢喃,李承乾的身体都会难以自抑地微微一颤。尤其是当“龙袍”和“乾儿”这两个词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个清晰得可怕的梦境再次浮现眼前——那沉重刺目的明黄,那束缚窒息的感觉,那坐在龙椅上的无边孤独……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着榻上形容枯槁、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父皇,看着那双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撕扯。他不想,他真的不想接过那副重担!那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抗拒,他觉得自己无法承载这万里江山,无法成为父皇期望的那个继承人。
可是,看着父皇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念念不忘地将“乾儿”与“大唐”紧紧捆绑在一起,那种被寄予的、无法推卸的厚望,又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天午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山雨欲来,殿内愈发昏暗。李世民的气息变得更加微弱,几乎细不可闻。他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连那些破碎的呢喃也消失了。
太医令悄悄上前诊过脉,退出殿外,对着守候在外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沉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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