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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9月,吕顾凡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分毫。寻找弟弟的执念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内心,而抚养婉儿成长的责任则像沉甸甸的磐石压在他的肩上。两者交织,迫使他像一台过度磨损的机器,在送餐的路上疯狂压榨着自己每一分精力。长期的睡眠不足、营养不良,以及那份深植骨髓、无处宣泄的精神重压,终于在他看似坚韧的躯体下达成了危险的临界点。
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他刚将婉儿送到那所接纳了她的民工子弟小学门口,看着小女孩背着略显宽大的书包,回头朝他怯生生又依赖地挥了挥手,才转身融入晨雾中。这短暂的温馨画面,几乎是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然而,就在他转身走向电瓶车,准备开始一天奔波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猛地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视野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响,便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失去了一切知觉。
命运的转折,往往系于微末。婉儿因惦念哥哥总吃不热乎的午饭,折返回来想将自己的小暖手宝塞给他。推开虚掩的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吕顾凡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骇人景象。小女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哥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她像只受惊的小兽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吕顾凡冰冷僵硬的手臂,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砸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哥哥你醒醒!别丢下婉儿!哥哥……” 绝望的哭喊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或许是苦难早已磨砺出她超乎年龄的求生本能,在极致的恐慌中,她竟然想起了吕顾凡曾郑重写在纸条上、反复叮嘱的紧急联系人——吴站长。她连滚爬爬地冲到楼下公用电话亭,小手颤抖着拨通号码,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哭喊:“吴叔叔……救救哥哥……哥哥不动了……呜呜……”
电话那头的吴站长心里“咯噔”一沉,撂下电话便以最快速度冲了过来。破门后看到吕顾凡面如金纸、唇色绀紫的模样,这个见惯风浪的汉子也惊得魂飞魄散。他探了探吕顾凡微弱的鼻息,二话不说,一把将人背起,踉跄着冲下楼,拦下出租车便风驰电掣般赶往最近医院。急救室的红灯亮起,像灼烧着人的眼睛。诊断结果令人后怕:过度劳累、精神高度紧张引发的急性心源性猝死前兆,伴有严重心肌损伤。医生语气沉重:“再晚十分钟,华佗难救。”
婉儿蜷缩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吴站长看着这孩子,又望望紧闭的门,重重叹了口气,这个糙汉子的眼眶也红了。
万幸,吕顾凡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病床上,他脸色惨白,鼻息微弱,往日眉宇间的倔强被虚弱取代。吴站长守在一旁,看着他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声音沙哑地劝道:“顾凡啊……听哥一句,不能再这么拼了!你这是拿命在赌啊!寻弟重要,娃重要,可你自己要是没了,就啥都没了!往后,单子少接点,哥给你调松快些时段,先把身子养好,成不?”
吕顾凡望着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这次与死神的贴面共舞,让他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闭上眼,婉儿惊恐的小脸和可能永无音讯的弟弟们的身影交替浮现。良久,他喉结滚动,发出干涩的声音:“……谢了,吴站……我……晓得了。”
吴站长目光复杂地看向床边紧紧抓着吕顾凡衣角、眼睛肿得像桃核的婉儿,欲言又止。这女孩,是吕顾凡的软肋,也是他拼命的根由。可若不是她机警求救……吴站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到的是两人之间那种超越血缘的相依为命,是同在泥泞中相互取暖的凄苦。“唉,都是苦命人……”他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吕顾凡没输液的那只手。
出院后,吕顾凡勉强休整了一段时日。然而,生活的巨轮不会因个人的病痛而停止转动。房租、婉儿的学杂费、日常开销,以及那份从未熄灭的寻亲之火,再次驱使他跨上了电瓶车。只是这次,他骑行的速度似乎慢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难以化开的疲惫。
一个午后的十字路口,阳光晃得人眼花。吕顾凡正赶着一个时效紧迫的订单,思绪却有些飘忽。或许是在担忧婉儿最近略显沉默的情绪,或许是在盘算哪里能打听到更有效的寻人线索,又或许,仅仅是连日积累的疲惫让他的反应慢了至关重要的一拍。绿灯开始闪烁,即将跳红。
他下意识猛拧电门,企图抢过路口。
“吱嘎——砰!!”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与沉重的撞击声骤然响起!他的电瓶车头狠狠撞上了一辆刚刚起步、价值不菲的黑色奔驰迈巴赫S680的左前翼子板!
吕顾凡整个人被惯性抛飞,重重摔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手肘、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头盔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餐箱甩飞出去,里面的饭菜洒了一地,狼藉不堪。
奔驰驾驶门猛地打开,一名身着笔挺制服、面色恼怒的司机(老付)疾步下车。看到爱车那明显的刮痕、凹陷以及破损的车灯,他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刚从地上撑起身、狼狈不堪的吕顾凡厉声斥骂:
“臭送外卖的!你他妈眼瞎啊?!红灯!看不见吗?!长没长眼睛?!怎么骑的车?!找死也别拖累别人!”
吕顾凡忍着周身疼痛,挣扎着扶起变形的电瓶车,看向那辆豪车上触目惊心的损伤,心瞬间沉入冰窖。这维修费,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他摘下沾满灰尘的头盔,露出额角疤痕和擦伤的脸,声音因疼痛和绝望而低哑:“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我赔……您看需要多少……”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赔?!”司机老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语气刻薄至极,“道歉顶个屁用!你赔?拿什么赔?把你卖了够不够一个车灯钱?!真他妈倒了血霉了!我怎么向老板交代!” 他一边骂,一边掏出手机就要报警叫保险。
周围瞬间围拢起看热闹的人群,议论声嗡嗡响起:
“嚯,撞上迈巴赫了,这外卖员惨喽!”
“估计得倾家荡产了……”
“看着怪可怜的,摔得不轻啊。”
“可怜啥?闯红灯全责,自作自受!”
“话别说太满,谁没个闪失的时候,那司机嘴也太臭了。”
形形色色的目光和话语,像针一样扎在吕顾凡身上。
吕顾凡僵立在原地,听着司机的辱骂和周围的议论,看着地上泼洒的饭菜和阳光下那刺眼的车损,一种熟悉的、近乎麻木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次意外,可能彻底压垮他刚刚艰难维持的平衡。
就在司机老付拨通电话,气氛降至冰点时,奔驰后座的车门被悄然推开。
一名身着量身定制深色西装、气质冷峻、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迈步下车。他腕表折射出冷冽的光芒,眉头微蹙,扫了一眼现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对司机道:“老付,简单处理,换车,赶时间。” 声音不高,却自带气场。
老付立刻收敛了嚣张气焰,转身哈腰,毕恭毕敬:“对不起老板!马上处理!就是这个送外卖的闯红灯……”
年轻男子微微颔首,目光随意掠过,正要移开,却猛地定格在吕顾凡那张抬起的、沾满尘土与血污的脸上!尤其是额角那道即使在此刻也清晰无比的旧疤痕!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淡漠与从容瞬间冰消瓦解,被一种极度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他下意识向前踏近两步,死死盯着吕顾凡,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眼花。当他的视线与吕顾凡那双充满茫然、疲惫却又带着一丝熟悉韧劲的眼睛对上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
年轻男子浑身剧烈一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惊愕而拔高、变调,充满了荒谬感:
“是……是你?!卧槽!真……真的是你?!江城……那个……那个对自己下死手的兄弟?!!”
这一声惊呼,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老付举着手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围观人群也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
吕顾凡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弄懵了。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衣着奢华、情绪激动得近乎失态的陌生精英男。记忆的闸门被强行冲开……江城,昏暗的酒吧,飞溅的玻璃碎片,额角撕裂的剧痛,温热的血液……以及那个最终被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慑住,复杂地说出“你狠!你他妈真有种!……咱们两清!”的纨绔子弟……
零碎的画面与眼前这张激动万分、已然褪去青涩、多了成熟与锐利的脸庞缓缓重叠。
吕顾凡的瞳孔微微缩紧,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诧,但更多的是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木然与困惑。他沉默了两秒,才用沙哑而不确定的嗓音低声道:
“……‘少爷’?”
这一声称呼,如同确认信号,彻底点燃了“少爷”的情绪。
“对!对!是我!老天爷……” 他一个箭步上前,完全不顾吕顾凡满身污渍,竟激动地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吕顾凡皱了眉。他上下仔细打量着吕顾凡,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仿佛在鉴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古董,语气带着一种江湖重逢的慨叹,“真是……真是太巧了!兄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这真是……奇了!缘分,妙不可言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做外卖来了,不是……”
他的话里没有提及寻找,只有纯粹的、对于命运巧妙安排的惊叹。目光扫过吕顾凡的骑手服和破损的电瓶车,那眼神里,有对岁月变迁的感慨,有对吕顾凡现状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但更多的,是他乡遇“故知”(尽管这“故知”关系特殊)的兴奋。
老付这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老板,这车……还有,和李总约定的会议时间快到了……”
“车什么车!会什么会!” “少爷”猛地回头,厉声打断,语气与之前的冷静判若两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这点刮蹭算个屁!没看见这是我兄弟吗?!当年在江城……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他用了夸张的说法来强调)立刻去把备用车开来!会议给我推了!就说我碰上多年不见的兄弟,天大的事也改天!”
他转回头,双手仍紧抓着吕顾凡的手臂,眼神灼灼,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和一种江湖气:
“兄弟!啥也别说了!今天这事,不打不相识,不,是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走!必须跟我走!咱们得好好聚聚!这么多年没见……必须得喝一杯!今天你必须听我的!”
吕顾凡彻底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弄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言行判若两人、一口一个“缘分”、“兄弟”的“少爷”,又瞥了眼周围惊掉下巴的人群和一脸无措的老付,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命运的荒谬与巧合,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出来。
老付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跑去一旁打电话。而“少爷”则不由分说,半拉半扶地带着还在发蒙的吕顾凡走向刚刚驶来的另一辆豪华轿车,口中兀自说着:“先找个地方给你处理下伤口!然后吃饭!咱哥俩必须好好叙叙旧!”
只留下满地狼藉、一辆损坏的电瓶车,以及一群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的看客,消化着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反转。阳光依旧刺眼,街角恢复车水马龙,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只剩下一段因“奇妙缘分”而意外重启的、充满未知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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