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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年4月,沙城,吕顾凡的单人公寓
将小女孩带回那间月租八百、水电自费的单人公寓,其过程远比吕顾凡想象中更加艰难和心酸。
起初的几天,公寓里几乎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拉锯战。小女孩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她蜷缩在房门角落、床底下、甚至狭小厨房的橱柜缝隙里,像一只受惊过度、拒绝一切靠近的小动物。吕顾凡买的食物,必须放在离她很远的地上,然后退开到门口,她才会像警惕的野猫一样迅速冲过来叼走,再躲回她的“安全角落”里狼吞虎咽。
吕顾凡的心被揪紧了。他尝试过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告诉她“别怕”、“这里安全”,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更加用力的蜷缩。他不敢有大动作,不敢发出稍大的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再次惊吓到她。
他知道,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和极大的耐心。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每天准时将饭菜和水放在固定的地方,然后自己坐在离她最远的床边,安静地看书——那是他自学用的旧教材,或是从旧书摊淘来的心理学、护理学相关的书籍。他看得并不轻松,眉头时常紧锁,但这是他能为她营造的、唯一一种看似“正常”且无威胁的氛围。
偶尔,在他低头专注看书时,会感觉到一道极其细微的、探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当他若有所感地抬起眼,那道视线又会立刻消失,只剩下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吕顾凡照例放下饭菜,退回床边。或许是连日的饥饿和疲惫终于压倒了恐惧,又或许是那方阳光看起来太过温暖安全,小女孩这次没有立刻躲开。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到了光斑的边缘,拿起饭菜,却没有立刻逃开,而是就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一眼床边的吕顾凡。
吕顾凡心中一动,但他强迫自己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翻页的动作更轻、更慢。空气中只剩下她细微的咀嚼声和他翻书的沙沙声。一种极其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平静,第一次降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日复一日,这样的“共处”时间渐渐变长。她开始允许吕顾凡坐在离她更近一些的凳子上,虽然依旧保持着一有动静就后缩的姿态。吕顾凡尝试着在她吃饭时,用极其缓慢、毫无威胁的动作,将一杯水推得离她更近一些。她盯着他的手,身体紧绷,但没有逃跑。
终于,在一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食物的满足感中时,吕顾凡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鼓动着。他屏住呼吸,用这一生最缓慢、最轻柔的动作,伸出了手。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落在了她干枯打结、沾满灰尘的头发上。
就在触碰发生的瞬间——
“嗬!”小女孩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个激灵,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弹起来就要逃跑,眼中瞬间溢满了原始的、几乎要溢出的惊恐!
但这一次,吕顾凡没有让她逃开。一种混合着强烈心疼和不容再失去的决心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但并不用力地抓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别怕!看着我!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急切,试图穿透她厚厚的恐惧壁垒,“看着我!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这里安全!这里安全!”
小女孩在他手里剧烈地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簌簌作响的叶子,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绝望的呜咽声。吕顾凡没有松开手,也没有用力钳制,只是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可能平稳的声调重复着:“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或许是吕顾凡声音里那份异常的沉稳和持续不断的安全信号起了作用,或许是她挣扎得筋疲力尽,又或许是人类对温暖和接触的本能渴望最终战胜了创伤……她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剧烈的颤抖慢慢变成了细微的、持续的颤栗。最终,那颤栗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小小的肩膀缩着,无声地流泪,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吕顾凡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疼。
吕顾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松开她的手臂,见她没有再次逃跑,便极其缓慢地伸出双臂,将她轻轻地、试探性地揽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
甚至,在那份陌生却坚定的温暖包裹住她时,她那一直紧绷着的、仿佛石头般坚硬的身体,一点点地、一点点地软了下来。最终,她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抽噎,然后,一动不动了。
吕顾凡低头看去,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呼吸均匀,眉头舒展,甚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所有的恐惧、疲惫和挣扎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她终于在一个她潜意识里认为“安全”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吕顾凡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这来之不易的脆弱平静。他低头看着怀里这张脏兮兮却异常恬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温柔和责任感包裹了他,但同时,一种深切的负罪感和自责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失踪的弟弟们。奕凡和云凡流落在外时,是否也曾如此恐惧、无助?是否也曾渴望这样一个安全的怀抱而不可得?他这个哥哥,当年没能看住他们,如今……他又能为这个陌生的、同样被命运抛弃的孩子做多少?他收留她,是对是错?他能否背负起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如山的责任?
他就这样抱着她,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了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最终,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以一种极其标准且温柔的“公主抱”姿势,将熟睡的女孩抱在怀里,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步走向那张简陋的单人床,轻轻将她放下,盖好被子。
当他抱着依旧熟睡的她回到租住的公寓楼时,在楼梯口遇到了正在收租的房东太太。那是个精明世故的中年女人,看到吕顾凡怀里抱着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女孩,立刻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小吕啊,这谁啊?怎么回事?”她上下打量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盘问。
吕顾凡的心猛地一跳,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绝不能说实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压下心中的紧张,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疲惫却自然的苦笑,用一种带着歉意的语气低声道:“张姨,不好意思,是我女儿……老家带来的,路上折腾得有点脏,睡着了。”
“女儿?”房东太太显然不信,狐疑地又看了看那孩子,“以前没听你说过有女儿啊?这么大了?”
“唉,之前一直跟她妈妈在老家,最近才接过来……”吕顾凡含糊其辞,语气里故意带上一点不愿多提家事的窘迫,“给您添麻烦了,我会尽快安顿好,绝对不影响其他住户,您放心。”
或许是吕顾凡平日给人的踏实印象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语气里的那点“难言之隐”让房东太太自行脑补了一些情节,她最终只是撇了撇嘴,没再深究:“行吧,自己处理好就行,别给我惹麻烦。卫生注意点!”
“哎,好的好的,谢谢张姨。”吕顾凡暗暗松了口气,抱着女孩,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上了楼。
打开房门,将女孩轻轻放在床上,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第二天清晨,女孩醒来时,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昨夜残留的记忆和身处完全陌生环境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赤着脚跳下床,又想寻找角落躲藏。
正好吕顾凡买了早餐开门进来,看到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一酸。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将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放在桌上,语气尽可能轻松地说:“醒啦?别害怕,你看,吃的买回来了。”
他指了指这个小小的空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暖可靠:“这里是我的家。现在……也是你的家。不用再躲了。”
“家?”这个词似乎触动了女孩内心某个极其遥远且陌生的角落。她停止了躲藏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双大眼睛茫然地打量着吕顾凡,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虽然简陋却整洁的小屋。她记得很清楚,是这个人一直给她吃的,昨晚……也是这个人抱着她,她好像……睡得很沉。
一种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信任感,开始悄悄萌芽。她犹豫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地挪向了放着食物的桌子。
吕顾凡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苦笑,柔声道:“我不是坏人哦。快吃吧,趁热。”
女孩这次没有抢过去躲起来吃,而是就站在桌边,拿起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吕顾凡。
吕顾凡看着她吃完,然后拿出昨晚就买好的新衣服——一套适合她尺寸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棉质童装,还有一双小鞋子和一些洗漱用品。他昨晚趁她睡着时,凭借记忆和目测,大致估摸了尺寸。
“吃完了一会儿我们去洗个澡,好不好?”他尽量让语气像是一种愉快的提议,“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漂亮的新衣服。”
女孩看着那套崭新柔软的衣服,又抬头看看吕顾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剧烈抗拒。她吃完后,甚至下意识地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这种过于“听话”和顺从的反应,让吕顾凡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这不像是一个普通孩子的反应,更像是一种经历过某种规训或长期不安后形成的习惯性服从。她过去究竟遭遇过什么?他不敢细想,也不忍心现在追问。
“走吧,我带你去。”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和酸楚,向她伸出手。
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牵他的手,但却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向那个狭小却干净的卫生间。
吕顾凡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这方寸之间的微光,或许无法照亮整个世界,但至少,能暂时温暖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那份因弟弟们而生的沉重负罪感,此刻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小却实在的寄托,化作了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温柔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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