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
一九九八年的初夏,江南小城梅雨渐歇,空气里还残留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下午五点半,赵灵芝推着那辆父亲赵知行托关系才买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走出了这家当地最大的国营纺织厂的大门。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配着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裙,衣着在厂里算是顶好的,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雅。作为厂里的会计,她工作认真,人缘也好,但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温婉秀气的姑娘,背后是本地声名显赫的赵家。
她习惯性地望向厂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往常,吕卜伟总会提前下工,在那里等她。可今天,树下空无一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她驱散。或许他工地忙吧。想到吕卜伟,赵灵芝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那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家境贫寒,父母早逝,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对她全心全意的好。这种好,不同于父母那种带着强烈控制欲的安排,是实实在在的温暖,是深夜为她留的一盏灯,是雨天倾斜向她那边的伞,是他省吃俭用为她买下却谎称很便宜的一瓶雪花膏。
正是这点滴的、超乎寻常的好,融化了她被家族规矩束缚的心,让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也因此与家庭,特别是与父亲赵知行和母亲严桦琼,陷入了长达一年的冷战中。她搬出了那个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家,与吕卜伟在城东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蹬上自行车,赵灵芝朝着“家”的方向骑去。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轻的声响。她心里盘算着,今晚要给卜伟做他爱吃的红烧肉,他最近在工地上太辛苦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没有熟悉的烟火气,也没有吕卜伟迎上来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客厅的小方桌上,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灵芝亲启”。
是卜伟的字迹,却比平时潦草许多。赵灵芝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有些发凉。她颤抖着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
“灵芝:
我走了,别再找我。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本就不该相遇。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而不是跟着我受苦。你父母说得对,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会拖累你……对不起,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没出现过。
卜伟 绝笔”
信纸的末尾,有几个字迹格外模糊,像是被水滴反复晕开过。
“嗡——”的一声,赵灵芝只觉得天旋地转,信纸从无力的手中飘落。她发疯似的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寻找——衣柜里,他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不见了;床底下,他那个装工具的旧木箱也没了踪影;洗漱架上,并列放着的两个搪瓷缸,属于他的那个,空了。
“不可能……卜伟!你不能这样!” 她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慌和心痛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母亲严桦琼最近几次来看她时,那欲言又止却又冰冷锐利的眼神,那些反复强调的“门第”、“前程”、“不要自毁人生”的话。还有父亲赵知行,那个说一不二、掌控着庞大家族生意的严厉男人,虽然未曾直接出面,但他的态度,母亲就是最好的传声筒。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逼走了卜伟!
这个认知让赵灵芝几乎崩溃。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甚至忘了骑自行车,凭着本能朝着城郊的长途汽车站狂奔而去。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什么父母的期望,她统统抛在了脑后。此刻,她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挚爱的普通女人。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她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
与此同时,城郊汽车站里人声鼎沸,混杂着汗水、烟草和廉价泡面的味道。广播里播放着班次信息,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二十八岁的吕卜伟穿着一身沾着灰泥的蓝色卡其布工装,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去往南方特区的长途车票。他高大的身影在喧嚣中显得异常孤寂,黝黑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和低垂的眼帘,泄露出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
三天前,赵灵芝的母亲严桦琼,那个穿着精致丝绸旗袍、戴着翡翠项链、气场强大的女人,在一个高级干部的陪同下,直接来到了他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在工友们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中,她将他叫到一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吕,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严桦琼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长得让吕卜伟眩晕,“这里是一百万。离开灵芝。只要你点头,这钱就是你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吕卜伟像被钉在了原地,自尊被狠狠践踏。他看着自己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满污垢的双手,想起灵芝那个装修奢华、他每次送她到门口都倍感压力的家,想起赵知行那双能洞察人心、不怒自威的眼睛。严桦琼的话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卑微和恐惧。“灵芝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从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应该清楚。你给得起吗?爱情不能当饭吃。你若真为她好,就该放手,让她回到她本该在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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