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215章 炉火计划

核心会议在这次熔炉工坊的二层会议室召开，这是布兰恩·火砧专门提出的。

房间不大，墙壁是裸露的砖石，表面因为常年高温而泛着暗红色。长桌用厚重的铁木打造，桌面有无数工具划痕和烫出的焦印。此刻桌上摊着三样东西:左边是埃莉诺·晨星带来的《荒石镇近期财政收支汇总》，中间是布兰恩·火砧手绘的“魔导技术树”草图，右边则是塔克·夜影刚刚提交的、关于“幽影”流向的密文摘要——塔克判断“幽影”就是“幽魂水晶”。

九人围坐，没人说话。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还有窗外传来熔炉锻打有节奏的闷响——那是工坊在赶制最后一批军用订单，完成后，生产线就会空闲下来。

德索莱特·卡斯尔的目光在三份文件间移动。最后他拿起财政汇总，翻到最后一页，手指点在那条向下的红色曲线上。

“挤兑潮退了，建设债券卖出去了，多边清算协议也在推进。”他的声音在砖石墙壁间显得低沉，“但储备金库的粮食存量只剩三成二，魔晶储备不到四成。最重要的是——未来三个月，我们没有任何新的大宗订单。”

布兰恩·火砧闷哼一声，粗短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上的技术草图:“王都联合商会那帮混蛋虽然退了，但他们把风声放出去了。现在北境一半的商队都在观望，没人敢轻易跟荒石镇签长期合约。怕我们也给他们来个‘隐含标准’。”

“短期内，军用订单和精灵、兽人的大宗贸易，确实是我们唯一的收入支柱。”埃莉诺翻开“法典·秩序辉光”，上面自动浮现出近三个月的贸易明细，“但这次金融攻击暴露了一个致命问题:只要有人在这两个节点同时施压，我们的经济体系就会窒息。”

阿尔德里克·斯通坐在德索莱特右侧，圣盾厚重的肩甲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暖光。他缓缓开口:“军事上，我们不会把全部兵力放在一道防线上。经济上……似乎犯了这错误。”

“因为我们需要钱。”塞莱斯特·晨曦轻声说，“粮食要钱，药品要钱，扩建医疗所需要钱，甚至维持镇子里那些永明灯——每盏灯每个月都要消耗至少一枚小三角币的魔晶。钱从哪儿来？只能从我们能卖出去的东西里来。而现在我们能稳定卖出去的，只有武器、护甲、和少数几种魔导军用品。”

伊索尔德·路尔坐在阴影较多的那侧，她的“**魔典·双月”手套在桌面下泛着微光。赤痕精灵开口时，声音带着特有的、精确的冷漠:“还有一个问题。军用魔导器的技术门槛在变高。布兰恩的设计越来越复杂，需要的材料越来越稀有，生产周期也越来越长。这意味着单位利润看似增加，但资金周转速度在下降——我们把钱变成了堆积在仓库里的‘高阶货’，而不是能在市场快速流通的‘粮食’。”

布兰恩瞪了她一眼，但没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雷恩·鹰眼把玩着一枚小三角币，金属在他指尖翻转:“外部市场在收缩，内部消耗在增加，技术路线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我们像是在用最精美的瓷器去换面包——不是瓷器不值钱，是面包贩子不敢收，怕碎了赔不起。”

奥里克·苔原旁边的幼狮“山心”打了个哈欠，露出乳牙。北地人揉了揉它的脑袋，声音粗粝但清晰:“我的族人有句老话:饿的时候，先找能立刻塞进嘴的浆果，别盯着三天后才能猎到的麋鹿。”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德索莱特放下财政汇总，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浆果’。不依赖大宗贸易、不受政治风向影响、技术门槛适中、能快速生产和流通的东西。问题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布兰恩。

矮人工匠沉默了很久。他盯着自己绘制的技术草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魔导核心、谐振符文、能量转换矩阵。那些线条代表着荒石镇在过去一年里积累的技术优势——但也代表着越来越窄的应用场景。

然后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伸手抓起草图旁边用来记录会议要点的炭笔，在技术树的右下角——那个代表“通用应用”的枝杈末端，重重画了个圈。

“我们把事情想反了。”布兰恩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哑，“我们一直在想‘怎么把军用技术做得更高级，卖给更少但更有钱的买家’。为什么不想想——怎么把这些技术拆开、简化、变便宜，卖给成千上万个普通人？”

他站起身，炭笔在墙上空白处快速勾画。不是复杂的法阵，而是几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带手柄的圆盘，一个盒子状的物体，一个像是灯罩的东西。

“魔能核心的小型化我们已经做到了，用在‘协同谐振器’上。”布兰恩指着第一个图形，“如果把功率降到百分之一，尺寸缩小到拳头大，成本能压到多少？塞莱斯特，你的医疗所需要恒温保存药材吧？这个——”他在圆盘图形旁边写了个“恒温盘”，“——放在药柜底层，持续散发微弱热流，就能省掉每天烧炭保温的麻烦。”

塞莱斯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有这个。”布兰恩指向盒子图形，“简化版的净化符文阵，不需要处理混沌污染那么高的强度，只要能过滤饮用水里的泥沙和常见细菌。伊索尔德，你那些基础净化法阵，如果去掉七成冗余结构，只保留核心循环，能刻在多大面积上？”

伊索尔德的手指在桌下微微一动，手套上的银月与赤月光晕流转:“巴掌大的导魔铜板，如果只做单向流水净化……可以。但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月，之后需要更换铜板或者重新充能。”

“三个月够了。”布兰恩在盒子旁写下“净水匣”，“一个家庭，三个月换一次，成本压到一枚小三角币以内，他们买不买？”

埃莉诺已经在羊皮纸上快速计算。书页慢慢浮现出一个虚拟的账目:假设年产一万个净水匣，材料成本、人工、魔能消耗……净利润率可能只有军用订单的三十分之一、四十分之一，但销售数量可以是五十倍甚至一百倍。

“还有照明。”布兰恩画了个灯罩，“永明灯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但我们现在做的是路灯规格，每盏要消耗导魔金属三斤，魔晶核心一个月一换。如果做成家用规格——灯罩用陶瓷代替金属，核心用边角料魔晶碎片拼合，亮度只要现在的三成，但续航能到半年呢？”

他转过身，炭笔重重点在墙上:

“普通人家里，冬天需要取暖，喝水需要干净，晚上需要照明，做饭需要火——这些是每天都离不开的东西。荒石镇有魔导技术，有熔炉工坊，有精灵的符文知识和兽人的实用设计思路。我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东西全都捆在一起，做成一把卖一百枚大三角币的魔法剑？为什么不能拆开来，做成一百个卖一枚小三角币的……生活工具？”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炉火在壁炉里跳跃，将布兰恩矮壮的身影投在砖墙上，影子随着他的激动而晃动。炭笔留下的图形简单粗糙，但每个图形背后，都连着一片广阔得让人头晕的市场。

德索莱特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墙边，看着那些图形，看了很久。

“恒温盘，净水匣，家用永明灯。”他重复这几个词，像是品尝它们的味道，“技术从哪里来？”

“从现有技术降维、简化、压缩成本。”布兰恩说，“用制造‘熔炉之证’百分之一的精力，去解决普通人百分之九十的日常烦恼。”

“谁来做？”

“我牵头。”布兰恩毫不犹豫，“塞莱斯特的医疗组提供应用场景和安全性测试，伊索尔德的符文组负责简化法阵设计，雷恩和奥里克可以从使用者的角度提需求——他们一个常年在野外跑，一个熟悉兽人和自然的生活方式。至于生产……熔炉工坊的学徒就能做，正好解决订单空窗期的人力闲置。”

德索莱特转头看向埃莉诺:“法律和销售渠道？”

埃莉诺的羽毛笔已经在“法典·秩序辉光”上快速书写。书页翻动，银色文字不断重组，勾勒出《民用魔导器生产与销售管理条例》的雏形。

“法律框架一周内可以起草完毕。”她说，声音里有种久违的兴奋，“销售渠道……不需要依赖大商会。我们可以通过北境商团的分销网络、精灵和兽人的部落集会、甚至组织我们自己的流动商队。这些产品的利润薄，但数量大，正好适合搭建细密而稳固的毛细血管式贸易网。”

“资金呢？”阿尔德里克问，务实如常。

“建设债券募集的资金，可以划拨一部分作为启动经费。”埃莉诺翻到另一页账目，“更重要的是——这些产品生产周期短，资金回笼快。第一批样品做出来，就能用预售的方式募集生产资金。只要有人愿意买，现金流就能转起来。”

塔克·夜影的声音从阴影角落传来:“那么名字？叫‘民用魔导研发项目组’？”

布兰恩想了想，摇头:“太官僚。叫‘炉火计划’——炉火是熔炼，也是温暖。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熔炉里的高温锻打，变成千家万户灶台里的火苗。”

德索莱特的目光扫过长桌。塞莱斯特在点头，伊索尔德在计算符文简化方案，雷恩和奥里克低声讨论着野外最需要的实用功能，阿尔德里克在评估对防御体系的影响，塔克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前倾表示关注。

最后，他看向布兰恩。

“你需要多少人？”

“第一期，二十个工匠，五个符文师，三个医师做测试，再加两个负责跑市场调研的。”布兰恩报得很快，显然早就盘算过，“三个月内出第一批样品，半年内量产。如果一切顺利……到明年春天，这些‘小东西’带来的现金流，可以覆盖荒石镇三成的日常开支。”

德索莱特伸出手，按在墙上那些炭笔图形旁边。掌心的温度让炭迹微微晕开。

“那就做。”他说，“但有三条原则:第一，安全性压倒一切。民用产品出事故，会毁掉我们所有信用。第二，价格必须压到普通人负担得起。我们要的是规模，不是暴利。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

“——核心技术和关键部件，必须在荒石镇生产。组装和销售可以外包，但制造的心脏，必须留在我们自己手里。”

布兰恩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放心。简化的是结构，不是掌控力。”

会议在黄昏前结束。

当其他人陆续离开，德索莱特还站在墙边，看着那些炭笔图形。炉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那些代表“恒温盘”“净水匣”“家用永明灯”的简单线条上。

窗外传来工坊换班的钟声。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镇民结束一天劳作回家的脚步声、孩童的嬉闹、母亲呼唤吃饭的吆喝。这些声音交织成荒石镇日常的韵律，而墙上那些粗糙的图形，正试图让这段韵律变得更温暖、更明亮、更干净。

埃莉诺走到他身侧，怀中抱着已经增添新章节的「法典·秩序辉光」。

“你觉得能成吗？”她轻声问。

德索莱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炭笔图形，也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远处的居民区开始亮起灯火——那些永明灯，还是荒石镇最早期的产品，光芒有些暗淡，但足够照亮回家的路。

“布兰恩说得对。”他终于开口，“我们一直在想着怎么造出更锋利的剑，却忘了大部分人需要的，只是一盏不灭的灯。”

他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槛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墙上。

那些图形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了，但炭笔的黑色痕迹依旧清晰。

像一粒粒种子。

种在砖石墙上，也种在荒石镇的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