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63章 火裔矮人的审视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时，多尔夫·深岩便站在了荒石镇核心工坊的大门前。

这位火裔矮人长老仍穿着那身暗红色的厚重皮甲，白须编成的发辫一丝不苟。他仰头望着工坊高大的石砌拱门，目光像两把能凿穿金属的凿子，仔细审视着门楣上雕刻的锤砧纹样，以及两侧墙面上新近添加的导魔管线。

布兰恩·火砧站在门前，双手下意识地在工作围裙上擦了擦。矮人工程师今天特意换上了干净的工作服，但指甲缝里仍残留着昨夜绘制设计图时沾上的炭灰。

“深岩长老。”布兰恩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紧绷，“欢迎参观荒石镇核心工坊。”

多尔夫·深岩微微颔首，没有寒暄，直接迈步走进门内。

工坊内部的景象让老矮人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占地近五百平米的大厅被合理划分为数个区域。东侧是主锻造区，三座自动化锻炉正发出低沉的嗡鸣，炉膛内暗红色的火光透过观察窗投射在地面上。西侧是精密加工区，几台由水利驱动的机床正在运转，切削金属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与锻炉的低鸣形成奇特的混响。北侧墙面则挂满了设计图纸、机械草图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那台巨大的原型魔能核心。近两人高的金属结构体表面布满了导魔纹路，核心处镶嵌的魔晶正稳定地散发着淡蓝色光辉，为整个工坊提供着基础能源。

“能源分配系统。”布兰恩·火砧指向天花板下方纵横交错的导魔管线，“我们将魔能核心的输出分为十二条支路，分别供给锻炉、机床、照明、通风……”

“冗余呢？”多尔夫·深岩打断了他。

老矮人仰头看着那些管线，目光锐利如刀：“如果核心故障，或者某条支路受损，备用方案是什么？我看不到第二套能源分配网络。”

布兰恩顿了顿：“我们有应急魔晶储备，可以在两刻钟内切换至临时供能模式。”

“两刻钟。”多尔夫重复这个时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在锻炉满负荷运转时突然断能，熔融的金属会凝固在管道里。清理需要多久？三天？五天？这期间工坊等于瘫痪。”

“所以我们设计了分段阀门……”

“分段阀门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多尔夫·深岩摇头，转向那座正在运作的自动化锻炉，“安全冗余不是补救措施，而是必须内建于系统每个环节的设计理念。火裔矮人的第一条锻造戒律：最精巧的机械，也必须为最糟糕的情况做好准备。”

布兰恩·火砧的嘴唇抿紧了。他能感觉到工坊里其他学徒和工匠投来的目光——卡尔正假装整理工具，但耳朵明显竖着；两名人类铁匠放慢了捶打的节奏。

“长老，”布兰恩控制着语气，“荒石镇的资源有限。我们在用最少的材料，建造最多的功能。安全冗余需要额外的金属、额外的魔晶、额外的工时，而这些我们都需要优先分配给城墙防御和武器生产。”

多尔夫·深岩终于将目光从机械上移开，第一次正视布兰恩。

“所以你的选择是，用未来的风险换取眼前的速度。”老矮人缓缓道，“很熟悉的思路，布兰恩。和当年你提出自动化锻炉时一模一样——跳过三次原型测试，直接投入建造。”

工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布兰恩感到胸口一阵发闷。那些记忆涌了上来：氏族会议上的激烈争论，长老们摇头的表情，最终投票时那令人窒息的结果。

“那次的锻炉确实出了事故。”他承认，声音低沉，“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而且我们从那次事故中学到了……”

“学到了什么？”多尔夫问，“学到了可以侥幸？学到了只要结果尚可接受，过程的风险可以忽略？”

“学到了如何改进！”布兰恩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第二座锻炉的安全阀增加了一倍！压力监测从手动改为自动！现在的第三代锻炉已经连续运转六个月零事故！”

两人的对视持续了几秒。

然后多尔夫·深岩移开目光，走向那台原型魔能核心。老矮人伸出粗短的手指，轻轻触摸金属表面。指尖传来轻微的震动和温度——那是能量稳定流动的迹象。

“魔导技术的稳定性。”多尔夫换了话题，但语气依然严肃，“你们在传统机械中集成了魔法回路。两种不同体系的力量如何兼容？魔法波动是否会影响机械精度？长期运转下，导魔金属的疲劳周期如何测算？”

“我们有数据记录。”布兰恩走向工作台，抽出一卷厚厚的羊皮纸，“过去四个月，每天监测魔能核心的能量输出波动、机械部件的磨损数据、导魔回路的老化曲线……”

“四个月。”多尔夫再次打断，“机械可以运转十年、二十年。魔法回路的衰减周期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四个月的数据，连初期趋势都难以确定。”

布兰恩握着羊皮纸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多尔夫是对的。矮人长老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隐患。资源有限导致的安全妥协，新技术缺乏长期验证，不同体系强行融合的未知风险——这些都是荒石镇工坊正在面对，却无法完全解决的难题。

但就在这时，布兰恩想起了昨天的演习场。想起那短暂的能量共鸣，想起协同谐振器的设计灵感。

“长老。”他放下羊皮纸，语气忽然变得平静，“您说的都对。我们的技术不完美，有风险，缺乏长期验证。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多尔夫·深岩挑起白眉。

“在熔炉大厅，”布兰恩缓缓道，“一座完美无缺、安全冗余充足、经过二十年验证的锻炉，一年能生产多少套战士的铠甲？”

老矮人沉默片刻：“如果全负荷运转，大约五十套。”

“荒石镇的自动化锻炉，在过去三个月里，生产了九十套制式护甲、两百柄长矛、一百五十面盾牌。”布兰恩说，“这些装备现在正穿在守城的战士身上。而如果没有这些装备，上个月的围城战中，我们的伤亡可能会增加三成。”

工坊里安静下来，只有机械运转的嗡鸣。

“我不是说安全不重要。”布兰恩继续道，声音里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清晰，“我是说，在理想的安全和现实的守护之间，我们选择了后者。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实验室里的理论风险，而是城墙外真实的刀剑和魔法。”

他走向窗边，指向外面：“您看到那些城墙了吗？最初只是木栅栏，然后升级为石木混合，现在正在加装魔导防御节点。每一代都不完美，每一代都有缺陷。但每一代都比前一代能更好地保护住在这里的人。”

多尔夫·深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晨光中，荒石镇的城墙蜿蜒伸展，墙上能看到正在作业的工人，有人类，有精灵，甚至有几个兽人的身影。

“技术不是为了完美而存在的。”布兰恩转回身，看着老矮人的眼睛，“技术是为了服务而存在的。在这里，技术服务于守护，服务于生存，服务于让不同种族的人能在同一片城墙后安心生活。”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直在心底酝酿的话：“这是我现在相信的理念——技术为守护与进步服务，而非主宰。”

多尔夫·深岩久久没有说话。

老矮人的目光再次扫过工坊，扫过那些正在运转的机械，扫过墙上密密麻麻的设计图，最后落在布兰恩脸上。那双能洞穿金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复杂的神色——不是认可，不是否定，而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参观在中午前结束了。

布兰恩还要陪同多尔夫查看城墙防御体系，但老矮人表示下午再去。矮人长老带着他的金属箱和随从们，回到了镇政厅安排的临时住所。

午后，格伦德尔·石臂敲响了多尔夫房间的门。

“长老。”传统矮人工匠恭敬地行礼，“您觉得……如何？”

多尔夫·深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往来的人群。一个精灵家庭正与人类商贩交谈，几个兽人战士从酒馆走出，与巡逻的人类民兵互相点头致意。

“混乱。”老矮人缓缓道，“混乱的秩序。”

格伦德尔等待着他的解释。

“在熔炉大厅，一切都有规程。”多尔夫继续说，“锻造的每一步，安全的每一条，传统的每一款。那是经过千年锤炼的秩序。”

他转过身，白须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中微微发亮。

“但这里……不同。”老矮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人类、精灵、兽人混居。机械与魔法强行融合。安全为效率让步，传统为需求妥协。一切都是临时的，尝试的，不完美的。”

格伦德尔小心地问：“那么，您认为这是……”

“危险。”多尔夫直言不讳，“布兰恩的理念，他那种‘先建造再完善’的思路，在氏族里会被视为鲁莽。他设计的那些机械，那些魔导融合技术，都缺乏足够的长期验证。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引发连锁灾难。”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但是。”多尔夫·深岩再次望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工坊的烟囱上，那里正升起淡淡的蒸汽，“这种混乱中，有一种……活力。一种我们在熔炉大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活力。”

老矮人想起布兰恩说那些话时的眼神——那不是年轻时的狂热，而是一种沉淀后的坚定。想起工坊里那些人类学徒专注的神情，想起墙外那些不同种族却并肩工作的人们。

“迷人但危险。”多尔夫最终评价道，“布兰恩的理念，还有这座城镇正在建造的一切，都在这两个词之间摇摆。”

傍晚时分，德索莱特·卡斯尔在镇政厅会见了矮人使团。

“经过今天的初步观察，”多尔夫·深岩代表六位矮人发言，“我们希望能以技术观察与合作评估员的身份，在荒石镇暂时居留。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这里的实际需求，以及……技术的实际应用场景。”

德索莱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布兰恩，后者微微点头。

“荒石镇欢迎各位。”年轻的领主说，“我们会为贵使团安排合适的住所，并提供必要的便利。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能有许多有价值的交流。”

当矮人们离开后，埃莉诺·晨星从侧厅走出。半精灵书记官手中捧着“法典·秩序辉光”，书页在黄昏的光线中泛着微光。

“明早，”她说，“《盟约实施细则》的终稿将会公布。所有昨夜修订的条款都已经记录完毕。”

德索莱特点头，目光却望向窗外。暮色中，他能看到多尔夫·深岩正提着那只沉重的黑铁箱，走向为他们安排的院落。箱子随着老矮人的步伐微微晃动，仿佛里面装着某种沉睡的、有待唤醒的存在。

荒石镇又迎来了新的观察者。而明天，盟约的细则将正式落地，将昨日的争论与妥协，锻造成明日行动的依据。

夜色渐浓，镇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这片文明边缘的土地上，另一种形式的锻造，正在悄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