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2章 破碎的徽记

“断斧”酒馆内部的时间，仿佛比外界流淌得更加粘稠、缓慢。德索莱特在二楼那间仅能容身的屋子里待了不到一刻钟，最终还是决定下楼。狭小空间里沉积的霉味和孤寂感，比楼下浑浊的空气更令人窒息。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片他即将称之为“家”的土地的脉搏，哪怕这脉搏微弱得近乎停止。

他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回到了昏暗与喧嚣交织的底层。他在靠近柜台的一张空桌旁坐下，这张桌子的一条腿短了一截，用一块扁平的石头垫着，桌面被无数杯底和油渍浸染得发黑发亮。他刻意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整个酒馆，又不易被直接注意到的位置。

肥胖的店主老马丁依旧在柜台后，用那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机械地擦拭着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木杯。他的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德索莱特招了招手。

老马丁慢吞吞地挪过来，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还要什么？酸麦酒？还是想试试‘镇店之宝’？”他所谓的镇店之宝，大概是指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木桶里装的某种更烈的液体。

“信息。”德索莱特将一枚比之前稍大些的银币放在摇晃的桌面上，“关于这个镇子。”

老马丁浑浊的眼睛瞥了银币一眼，伸手拿过，熟练地塞进围裙口袋，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荒石镇，没什么好说的。被文明甩在屁股后头的角落，诸神打瞌睡时遗忘的沙砾。”他的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北边是矮人的石头山，听说他们守着矿脉，但很少跟我们打交道。东边穿过‘低语森林’的边缘，是精灵的地盘，他们看我们大概跟看地上的虫子差不多。西边……是兽人蹓跶的平原，运气不好就能撞上他们的狩猎队。南边，来的路你也走过，除了石头就是更多的石头，走到头才是所谓的‘王国疆域’。”

他顿了顿，用破布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这里的人，要么是祖辈辈就在这刨食吃，要么就是无处可去的人。逃犯、欠债的、活不下去的农民，还有……”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那个魁梧沉默的身影，又迅速移开，“……一些丢了东西的人。”

“丢了东西？”德索莱特追问。

“魂儿，希望，或者别的什么。”老马丁耸耸肩，肥肉在肩膀上颤动，“谁知道呢。在这里，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算赚了。”

“我看镇子外面，好像有条干掉的河？”德索莱特换了个方向。

“古老河床，”老马丁哼了一声，“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人，传说它还流过水。现在？除非赤月掉下来把它砸出水来。”他提到赤月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晦气，仿佛那轮不祥的月亮也是这片土地令人厌烦的一部分。“地底深处或许还有点湿气，不然连那些荆棘都活不了。打口井？比在岩石上种出麦子还难。”

德索莱特沉默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拼凑。战略要冲？不，目前看来更像是一个文明的垃圾倾倒场。但那条干涸的河床，他无法完全认同老马丁的绝望。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里的巨汉。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沉寂气息，像是一座刚刚熄灭、余温尚存却已毫无生机的火山。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垂着头，专注于手中的酒杯。酒馆里其他的嘈杂——几个佣兵打扮的人在高声争论着某次失败的狩猎，一个醉汉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木柴在壁炉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似乎都被他周身那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那巨汉大概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抬起手臂去拿放在旁边的酒壶。他卷起的旧皮甲袖子下，露出一段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痕的小臂。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一道特别的疤痕清晰可见——那并非战斗留下的杂乱伤口，而是一个曾经被刻意烙印上去，如今却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徽记痕迹。德索莱特的眼神微微一凝。那徽记的轮廓即使磨损严重，他也依稀能辨认出，那似乎与格里安王国某些精锐军团使用的、象征荣耀与誓言的标记有几分相似。一个拥有这种印记的人，怎么会沦落至此，在这边境酒馆里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傀儡？

“他叫阿尔德里克·斯通。”老马丁注意到了德索莱特的目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悯和漠然的语气，“偶尔帮我赶走闹得太凶的酒鬼，换口酒喝。以前可能是个大人物？谁知道呢。来了快一年了，话比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金子还少。”

德索莱特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当那过去显然充满了痛苦时，贸然探寻绝非明智之举。他将注意力转向了酒馆入口内侧旁边的一块老旧木板。那上面凌乱地贴着几张泛黄破损的纸张，大多是些寻物启事或是模糊不清的通缉令，纸张边缘卷曲，墨迹晕开，显然很久无人问津。

然而，其中一张稍新一些的告示吸引了他。上面用粗糙的笔触画着一个狰狞的地精头像，尖耳，獠牙外露，额头上有一个歪斜的、代表“裂骨”的白色标记。文字部分写着：

“悬赏：‘裂骨’地精部落。

袭扰商队，掠夺物资。

取其酋长首级者，赏金十枚银狼。

提供其巢穴确切位置者，赏金两枚。

——荒石镇自卫队”

落款处的“自卫队”三个字写得有些气虚，仿佛连发布者自己都不太相信它的存在。十枚银狼，对于真正有能力对付一个地精部落的战士或佣兵来说，实在缺乏吸引力，而风险却显而易见。这张悬赏令和其他的一样，蒙着灰尘，无人理会。它像是一个无力的嘲讽，悬挂在那里，诉说着这片土地连最基本的秩序都难以维持。

德索莱特端起老马丁后来送来的酸麦酒，抿了一口。液体酸涩灼喉，带着一股霉味，确实如“钉子”所说，能让人喉咙着火。他强迫自己又喝了一口，感受着那劣质的暖意顺着食道滑下。

他的存在，似乎也引起了酒馆里其他人的些许注意。那个自称“钉子”的干瘦男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和一个穿着破烂皮甲、猎人打扮的人低声交谈着，目光偶尔会扫过德索莱特，带着评估的意味。另一边，几个看起来像是镇民的人，则对他投来混杂着好奇和疏离的一瞥，然后继续他们沉闷的饮酒。

时间在浑浊的空气和低沉的嘈杂中缓缓流逝。壁炉里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酒客们开始零星离开，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融入门外的黑暗。最后，连那几个高声争论的佣兵也骂骂咧咧地结账走了。

酒馆里只剩下德索莱特、老马丁，以及角落里的阿尔德里克。

老马丁开始收拾桌椅，弄出很大的声响，表明打烊的时间快到了。阿尔德里克终于动了一下，他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倒进喉咙，然后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每个关节都在抗拒的滞涩感。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战锤，将那面蒙尘的塔盾背到身后，巨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更具压迫感的阴影。他甚至没有看德索莱特一眼，也没有和老马丁打招呼，就像一尊苏醒的巨石像，迈着沉重的步伐，无声地推开酒馆的门，消失在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德索莱特目送他离开，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他也站起身，准备返回楼上那个冰冷的房间。

就在他经过柜台时，老马丁一边清点着今晚微薄的收入，一边头也不抬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裂骨’那些绿皮杂碎最近闹得越来越凶了。前几天，老乔克的儿子，就是出去捡点柴火，再也没回来找到的时候，只剩几块碎布和……唉。”

德索莱特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向老马丁，但店主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费力地熄灭柜台上的油灯。

昏暗迅速吞噬了酒馆的大部分空间，只有壁炉的余烬提供着一点微弱的光源，将物体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门外，荒原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加凄厉，隐约间，仿佛夹杂着某种非人的、尖锐的嗥叫，自远方传来，又或许，只是风吹过岩石孔洞的错觉。

德索莱特站在楼梯口，手扶着粗糙冰冷的木质扶手。阿尔德里克模糊的疤痕，无人问津的悬赏令，老马丁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咕哝，还有窗外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不安的风声与异响……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

这片土地，吞噬的不仅仅是希望。它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别的东西。某种更加具体、更加迫近的威胁，正潜伏在镇子外围的黑暗里，蠢蠢欲动。今晚，或许能暂时安枕，但德索莱特有了一种清晰的预感——荒石镇的寂静，很快就要被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