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96章 死寂

赤月厄里斯如一颗硕大无朋的、流淌着暗红熔岩的眼球，垂挂在荒石镇的天穹。

这不是寻常的月相变化。当那颗赤红的星体突破云层，整个天空仿佛被泼上了一层半凝固的、污浊的血浆。光线不再直线传播，而是在空气中扭曲、折射，将城镇与荒野染成一种病态的赭红色。风停了，但空气中却涌动着无形的湍流，带着硫磺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荒石镇那套刚刚搭建起来、连接十二个关键节点的初级传讯系统，便是在这片扭曲的天空下迎来了它的终末。

布兰恩·火砧站在中央工坊的主控台前，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按在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操作面板上。这位火裔矮人天才工程师此刻咬紧了牙关，浓密的胡须因面部肌肉紧绷而微微颤抖。在他面前，十二面镶嵌在墙体内的水晶屏幕正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每熄灭一面，屏幕边缘雕刻的符文便会过载般亮起刺目的白光，随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腾起一缕青烟。

“稳住……给我稳住！”布兰恩·火砧低吼着，手指在控制符文上飞速划动，试图重新调整能量流向。他的年轻助手卡尔——一个人类学徒，正满头大汗地扳动着墙边一排黄铜阀门的操纵杆，蒸汽从管道接缝处嘶嘶喷出。

这套系统是布兰恩·火砧在击退霍姆男爵后着手构建的。它依托于小镇初步探索出的魔能应用方式——利用水渠水利驱动转化的基础能量，通过附着了简易导魔纹路的铜线缆，连接镇内四处城墙了望塔、三座主要工坊、矿场入口、政务厅、医院以及两处居民区哨所。每个节点都有一块经过伊索尔德·路尔协助处理的传讯水晶，能将声音和简单光影压缩后传递。这是荒石镇在通讯手段上的一次重要尝试。

而现在，它在赤月的凝视下土崩瓦解。

“三号塔节点过载！”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防护纹路熔穿了！”

“切断能源供应，接入备用线路！”布兰恩·火砧头也不回地命令，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颗足有婴儿头颅大小的主控水晶。水晶正发出不祥的嗡鸣，表面爬满了蛛网般的赤红色裂纹。裂纹深处，似乎有粘稠的暗红光芒在流动，与窗外厄里斯的颜色如出一辙。

“师傅，所有备用线路都试过了！能量乱流太强，一接通就烧——”

卡尔的话音未落，主控水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

布兰恩·火砧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只见那颗耗费了大量心血调试的核心水晶，从内部发生了崩溃。不是物理的爆裂，而是其内部构筑的能量结构在瞬间被某种狂暴的外力彻底冲垮。水晶本身还维持着形状，但颜色从纯净的淡蓝转为浑浊的暗红，最后彻底灰暗下去，表面布满焦黑的灼痕，几缕黑烟袅袅升起。

工坊内其他辅助水晶接连发出沉闷的破裂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类似烧焦毛发与熔融金属混合的臭味。齿轮驱动的自动记录仪停止了转动，指针卡死在刻度盘上。那些布兰恩·火砧精心设计的、用蒸汽动力与符文纹路双重驱动的信号转发器，此刻如同被抽走灵魂的金属躯壳，安静地趴伏在机架上，唯有散热格里喷出的紊乱蒸汽证明它们曾努力抗争过。

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赤红的天光，透过镶嵌着金属网格的玻璃窗，将工坊内的一切染上不祥的色调。

布兰恩·火砧站在原地，粗壮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布满皱纹和灼伤疤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茫然的神色。那不是愤怒，不是沮丧，而是一种更深的、源自认知层面的冲击。这位曾坚信技术可以改善生存、曾设计出自动化锻炉和魔导犁、曾将“效率”与“可控”奉为原则的火裔矮人，此刻亲眼目睹了他最精密的造物在天地伟力面前的脆弱。

“这不应该。”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能量屏障是完整的，抗干扰纹路是按照伊索尔德女士提供的古法阵列排列的……理论承受峰值应该远高于现在观测到的乱流强度……”

卡尔怯生生地走近，手里捧着一块刚从报废节点上拆下来的次级水晶。水晶已经彻底黯淡，但表面却残留着奇异的纹路——那不是碎裂的痕迹，而是一种仿佛拥有生命的、枝杈状的暗红色脉络，正从水晶内部隐隐透出微光。

“师傅，您看这个……”

布兰恩·火砧接过水晶，凑到眼前。矮人敏锐的视觉让他看清了那些纹路的细节：它们并非随机生成，而是呈现出某种极其精密的几何分形结构，不断重复、延伸，却又在某个临界点戛然而止，仿佛是一段被强行截断的、本应无限延伸的乐章。

就在这时，工坊的门被猛地推开。

埃莉诺·晨星快步走了进来。半精灵内政总管的银发在脑后束成紧绷的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她身上那件深蓝色外套扣得一丝不苟，但下摆沾满了尘土，显然刚从某个现场赶来。她的表情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但翡翠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紧迫。

“布兰恩先生，传讯系统状况如何？”埃莉诺·晨星的声音清晰而快速，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控制台和冒着青烟的残骸，心中已有答案，但她需要确认。

“全毁了。”布兰恩·火砧放下那块诡异的水晶，声音低沉，“十二个节点，包括主控核心，全部过载烧毁。不是设备故障，是环境魔力本身的‘性质’变了。”他抬起头，看向埃莉诺·晨星，“赤月厄里斯靠近时，整个世界的魔网基础都在剧烈动荡。我们的系统是基于相对‘稳定’的魔网环境设计的，但现在魔网本身变成了狂乱的漩涡。再精巧的装置，也无法在漩涡中心保持平衡。”

埃莉诺·晨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就在半小时前，她正在政务厅处理文书，忽然感到怀中《秩序之章》传来异常的温热感。她取出那本厚重的魔法书，发现书页上那些记录着律法条文的文字正微微波动，仿佛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搅乱。紧接着，来自各处的传讯水晶联络便相继中断。

“我需要详细的技术损失报告，但在此之前，”埃莉诺·晨星语速加快，“我们必须立刻恢复最基础的通讯联络。魔潮峰值期间，信息延误可能带来灾难。”

布兰恩·火砧的眉头紧锁：“没有这套系统，我们只能退回老办法。人力跑动、烽火、信鸽……但烽火在现在这种光线扭曲的环境下能见度很差，信鸽也可能受魔力干扰迷失方向。”

“那就采取多种方式，并行互补。”埃莉诺·晨星已然转身，走向工坊门口，同时快速下达指令，“卡尔，立刻去军械库找阿尔德里克大人，请他调拨两队民兵，一队负责城墙各了望塔之间的人力传令，另一队保护信鸽笼，准备释放第一批应急信使。传令内容以颜色布条和特定哨音组合信号为主，具体编码参照《战时通讯应急预案》第三附录。”

年轻学徒下意识站直：“是，晨星大人！”

“布兰恩先生，”埃莉诺·晨星在门口停顿，回头看向仍盯着报废水晶的矮人，“请尽快评估修复或重建传讯系统的可能性与所需资源。同时，我希望您和伊索尔德女士能合作分析此次故障的深层原因。那些残留的纹路，”她目光扫过布兰恩·火砧手中的水晶，“可能不仅仅是损毁痕迹。”

布兰恩·火砧重重地点了点头，工程师的本能暂时压过了受挫感：“明白。我这就去找伊索尔德女士。”

埃莉诺·晨星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轮可怖的赤月，转身踏入门外那片被染红的世界。她的步伐稳定而迅速，脑中已开始规划下一步：紧急会议、资源调配、安抚民众、启动备用的手工预警流程……秩序，必须在混乱中重新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