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传来的触感,是霍姆男爵后颈皮肤下脆弱骨骼的震颤,以及他因恐惧而僵硬的肌肉。德索莱特能闻到这家伙身上昂贵的、此刻却被汗臭和失禁的污物玷污的香水味,混合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与硝烟。
“放下武器!否则我杀了他!”德索莱特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一样穿透了周围的喊杀声。
“住手!都住手!”霍姆男爵的尖叫刺破了空气,带着哭腔,“退开!都退开!”
主将被制,命令如同断了线的傀儡指令,让原本还在拼死反扑的私兵们瞬间陷入了混乱。有人迟疑地停手,有人茫然四顾,攻势顷刻间土崩瓦解。
城墙方向,阿尔德里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他浑厚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敌军已溃!随我杀出去!”
包铁的侧门轰然洞开,阿尔德里克一马当先,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他身后,憋屈防守了许久的民兵生力军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内外夹击,本就斗志涣散的联军彻底崩溃了。
德索莱特没有参与追击。他脚下的霍姆男爵还在瑟瑟发抖地呻吟。罗伊和几名死士迅速围拢过来,用粗糙的绳索将男爵肥胖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
“看好他。”德索莱特对罗伊说,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他俯身,从男爵腰间扯下那柄装饰华丽的佩剑,又从他手指上撸下一枚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家族印章戒指。戒指触手冰凉,上面镌刻的秃鹫徽记,象征着卡斯尔家族曾让他承受的压迫,也象征着眼前这个俘虏曾经的权势。现在,它们都成了战利品,更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他直起身,望向战场。夕阳正迅速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荒石镇的城墙屹立着,上面布满了新鲜的砍凿痕迹和发黑的血迹,但它没有倒下。墙下,是倒伏的尸体,散落的兵器,以及尚未凝固的血泊。胜利的滋味,首先涌上喉头的,是铁锈般的腥甜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阿尔德里克带着人肃清了城墙附近最后的抵抗,开始收拢俘虏,收缴武器。他看到德索莱特,大步走了过来,染血的面甲下,眼神锐利如昔,但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倦意。
“伤亡如何?”德索莱特问,声音干涩。
“还在清点。”阿尔德里克的声音低沉,“我们的人……损失不小。‘钉子’没了,为了守住东段缺口。汤姆伤了胳膊,但不碍事。老艾隆……他儿子没救回来。”
德索莱特闭上了眼睛。那个曾对他引水计划嗤之以鼻的老猎人,那个在战斗中却毫不犹豫拿起猎弓登上城墙的老人,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胜利的代价,具体成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和面孔。
“把他押回去,关起来。”德索莱特指了指地上的霍姆男爵,“找布兰恩,弄个结实点的笼子或者锁链。”
“明白。”阿尔德里克招手叫来两名体格魁梧的民兵,将如同烂泥般的男爵拖走。
德索莱特转身,走向城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粘稠的泥沼里。城门洞内,景象更加触目惊心。临时征用的几间大屋成了救治伤员的场所,里面传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草药气息。他看到了塞莱斯特——那位不久前才来到镇上,医术精湛却因理念不合而离开教廷的年轻女性——正带着几名助手忙碌地穿梭在伤员之间。她的额发被汗水浸湿,粘在脸颊上,表情专注而冷静,手中闪烁着温和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微光,抚过狰狞的伤口,止血,缓解痛苦。她没有抬头,完全沉浸在她的“战场”上。
德索莱特没有打扰她,默默退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老艾隆,老人独自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一顶沾染了暗红血迹的皮帽,那是他儿子的。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无声的悲痛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德索莱特停下脚步,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继续向前,来到布兰恩的工坊区。这里同样一片狼藉,一架靠近城墙的蒸汽起重臂被投石器砸毁了半边,扭曲的金属和断裂的齿轮散落一地,嘶嘶地泄漏着最后一点蒸汽。布兰恩本人正围着那架立下大功的“蒸汽爆裂弩”打转,他的矮人工匠服上满是油污和烟尘,粗壮的手指这里敲敲,那里拧拧,嘴里喃喃自语着:“传动轴过热……齿轮组磨损……该死的,压力阀还得改进……”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德索莱特,咧开嘴露出一个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的笑容:“哈!镇长!看见没?我的大家伙们干得不错吧!就是这损耗。”他拍了拍爆裂弩灼热的铜质炮管,摇了摇头,但眼神里的兴奋多于沮丧。对他而言,战斗的结束意味着新的改进和制造的开始。
“辛苦了,布兰恩。”德索莱特说,“战利品里所有的金属和零件,优先供你使用。另外,需要你帮忙弄个坚固的囚笼。”
“包在我身上!”布兰恩拍着胸脯,“用最好的熟铁,保证连只耗子都钻不出来!”他的思维已经转向了新的“工程”。
德索莱特点点头,离开了喧嚣的工坊区,走向政务所。埃莉诺正在里面,伏在堆满了卷宗的桌子上,快速书写着。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仪容依旧一丝不苟。听到门响,她抬起头。
“初步统计,”她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清晰而冷静,尽管带着疲惫,“阵亡十七人,重伤九人,轻伤三十余人。城墙多处受损,尤以东段为甚。储备的箭矢消耗了七成,滚木擂石几乎用尽。布兰恩工坊的器械损毁清单他稍后汇报上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根据阿尔德里克队长刚才派人送来的初步清点,我们俘获了约四十名敌军士兵,缴获完好的武器盔甲足以装备两个小队,还有若干马匹和辎重。”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生命的消逝和资源的巨大消耗。德索莱特沉默地听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城镇。哭声、呻吟声、修缮工事的敲打声、巡逻队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胜利后复杂而沉重的交响。
“埃莉诺,”他没有回头,“今晚,点燃篝火。”
埃莉诺执笔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在古老的习俗中,篝火能驱散黑暗,凝聚活着的人,告慰逝去的魂灵。
“我立刻安排。”她简洁地回应。
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了天空,第一颗星辰悄然出现。在镇中心广场,巨大的篝火堆被点燃了,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的爆响,赤红的火焰腾空而起,跃动的火舌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和寒意,将周围人们脸上的疲惫、悲伤、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都照得清清楚楚。
人们开始自发地向篝火聚集。幸存下来的民兵相互搀扶着,沉默地坐在火堆旁;妇女们拿出储存的食物,架在火上加热,分发给众人;孩子们依偎在大人身边,睁着大眼睛,看着跳跃的火焰,还不完全理解今天发生了什么。
德索莱特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霍姆男爵手上取下的、带着冰凉触感的蓝宝石戒指。这枚戒指代表着旧秩序的压迫,而眼前的篝火,代表着新生的、脆弱的希望,以及在希望之下必须面对的、关于俘虏处置和未来道路的抉择。
阿尔德里克无声地走到他身边,低沉地开口:“镇长,有件事。”
德索莱特转过头。
“我们的人在清理战场,搜寻可能幸存的敌人或者有价值的物品时,”阿尔德里克的眉头微微皱起,“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那些‘血隼’佣兵团的黑袍术士……他们的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德索莱特眼神一凝。
“嗯。现场只找到几件被撕扯破碎的黑袍,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像是烧焦又像是腐蚀过的痕迹。没有血迹,没有骨殖,什么都没有,就像……就像他们凭空蒸发了一样。”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德索莱特的脊背。战场上尸体失踪并非绝无可能,但结合那些术士之前施展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黑暗魔法,这绝非寻常。胜利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诡异色彩的消息冲淡了不少。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望向广场中央那片被火光映照的空地。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逃避和拖延解决不了问题,无论是对于俘虏的处置,还是对于这潜藏在阴影中的诡异。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夜晚空气,对阿尔德里克说:“去把霍姆男爵带过来。”
阿尔德里克略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决心,重重点头:“是。”
德索莱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熊熊燃烧的篝火,跃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两点坚定的光芒。就在今晚,在这象征着重生与凝聚的火焰旁,他必须给这场战争,给荒石镇的未来,一个明确的交代。而术士失踪的阴影,如同悄然弥漫的夜雾,为这个本该尽情宣泄的胜利之夜,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