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荒石镇,也浸透了水渠工地上每一颗冰冷的心。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那片深暗的岩壁,如同大地无声的嘲讽,矗立在未完的沟渠尽头。风掠过空旷的工地,卷起尘土,带着呜咽,像是在为夭折的希望唱响挽歌。
德索莱特没有离开。
他独自一人站在岩壁前,像一枚钉入绝望的楔子。埃莉诺和阿尔德里克也还未离去,他们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埃莉诺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秩序之章》的封面,冰蓝色的眼眸中映着德索莱特的身影,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男人的韧性。阿尔德里克则抱着双臂,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岩石,死寂的目光深处,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
德索莱特缓缓抬起手,借着黯淡的星光,看着自己这双手。手掌上,除了这几日劳作磨出的新鲜水泡和破皮,还有一些更深层、颜色略淡的旧茧——那是长期练习贵族剑术、握持精致剑柄留下的印记,是卡斯尔家族身份的烙印。
此刻,这些象征过往荣耀(或枷锁)的旧茧,与代表眼下艰难求存的新伤血泡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刺目的图景。这双手,握过装饰华丽的礼仪剑,也曾签署过无关痛痒的家族文件,如今,却沾满泥土,磨破皮肉,要去对抗这片土地上最坚硬的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没有愤怒,没有绝望,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理性的分析暂时失效,古老的智慧遇到壁垒,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最原始、也最直接的东西——行动本身。
他没有转身对埃莉诺或阿尔德里克说什么,也没有去号召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他只是沉默地、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自己那件沾满泥污、却依旧能看出质料不凡的旅行外套,将其仔细叠好,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头上。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仿佛在剥离一层旧日的躯壳。
然后,他弯腰,从散乱丢弃的工具中,捡起了一把看起来还算完好的铁镐。镐柄粗糙,带着其他镇民手掌的汗渍和磨损痕迹。
他走到那片深暗的岩壁前,摆开架势,双手紧紧握住镐柄。他磨破的手掌接触到粗糙的木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微微蹙眉,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他只是调动起全身的力量,腰腹核心收紧,手臂的肌肉贲张,将铁镐高高举起,然后,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决绝的意志,狠狠地、义无反顾地砸向那片沉默的岩壁!
“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尝试都要沉闷、都要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响。这声音不像金属撞击岩石,反而更像是一颗心脏,在对着铜墙铁壁疯狂地跳动。
反震的力量沿着镐柄传来,德索莱特感觉自己的手臂骨骼都在嗡鸣,虎口原本已经凝结的血痂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了出来,染红了镐柄。但他只是晃了晃,咬紧牙关,稳住身形。
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白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没有停顿,再次举起了铁镐。
“咚——!”
“咚——!”
“咚——!”
一声接一声,规律而执着,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这声音不再仅仅是挖掘的声响,它变成了一种宣言,一种用汗水、用鲜血、用不屈的意志书写的宣言。每一镐落下,他掌心的血泡就破裂一分,鲜血浸湿了镐柄,也滴落在他脚下的泥土里。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顺着额角、下颌,如同溪流般淌下,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他不再去看那片岩壁是否被撼动,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专注地,重复着举起、砸落的动作。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片岩壁,和手中这把与他一样,正在承受着反噬痛苦的铁镐。
埃莉诺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德索莱特每一次挥动镐头时,那因用力而紧绷的背部肌肉线条;看到汗水在他背上勾勒出深色的印记;看到鲜血顺着镐柄滑落,在星光下呈现暗红的色泽。她那冰封般的理性思维,似乎被这纯粹而野蛮的行动力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计算和推演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许……真的需要这种近乎愚蠢的、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坚持?
阿尔德里克那岩石般的面容,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看着德索莱特那一次次徒劳却又无比坚定的撞击,看着那不断滴落的鲜血和汗水,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被尘封的东西,被这沉重的撞击声一下下地敲打着。这种面对绝对逆境依旧不肯放弃的姿态,这种身先士卒、与最底层劳动者承受同样痛苦甚至更多痛苦的举动,触动了他灵魂深处某些早已模糊的记忆碎片。这与他曾经信奉的、某种属于战士的古老荣耀,隐隐产生了共鸣。
就在这时,几个原本已经离开、却又因不放心或内心挣扎而折返回来的镇民,出现在了工地边缘。他们看到了在岩壁前独自挥镐的德索莱特,听到了那一声声沉重如心跳的撞击。
他们看到了他浸透汗水的背影,看到了他鲜血淋漓却依旧死死握着镐柄的双手,看到了他那沉默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侧脸。
没有人说话。
“大个儿”汤姆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那柄已经卷刃的铁镐,默默地走到了德索莱特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对着岩壁的另一处,用力地挖掘起来,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镇民,一个个沉默地走了回来,捡起被自己丢弃的工具,重新加入了这看似绝望的工程。没有人指挥,没有人鼓动,只有铁器撞击岩石的声音,在夜空下汇聚成一片悲壮而执拗的交响。
德索莱特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但他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希望并未回来,绝望依然沉重。但一种东西,一种比岩石更坚硬的东西——意志,正在这片血与汗浸润的土地上,悄然生根。这无声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然而,这凝聚的意志,能否真的撼动那受地元素祝福的壁垒?答案,依旧隐藏在下一记镐头落下的地方。而在阿尔德里克沉寂的心湖中,那被敲击出的涟漪,正在缓慢地扩散,指向一个被他遗忘已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