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8章 共识

清晨的荒原上，薄雾尚未散尽，新的水渠开工点已然聚集了人群。与昨日那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悲壮不同，今日的气氛中掺杂了更多的好奇与审慎的期待。人们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瞟向站在最前方的三个人。

德索莱特依旧站在最前沿，但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脚下的土地，而是与身旁的埃莉诺·晨星进行着简短的交流。埃莉诺手中没有拿着工具，她只是抱着那本厚重的《秩序之章》，偶尔会翻开某一页，指尖划过书页上流转的银丝图案，然后指向地面的某个特定点位，用她那清晰冷静的嗓音向德索莱特说明着什么。

“根据复现的古老地层信息，从此处下挖三至四尺，应能避开表层最坚硬的钙质胶结层。”她指着脚下略微偏北的一片区域，“下方的土层以砂砾和风化岩屑为主，虽然依旧存在石块，但硬度会显着降低。”

德索莱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他没有完全依赖地图，而是结合自己的勘察经验进行判断。他指挥着“大个儿”汤姆等人，按照埃莉诺标注的新起点和大致路线，重新撒下了石灰线。

“开工！”德索莱特一声令下，自己再次第一个举起了铁镐。

这一次，镐头落下时发出的声音不再是令人绝望的“铛铛”脆响，而是变成了更为沉闷的“噗嗤”声和挖掘到碎石的“咔嚓”声。虽然依旧费力，但土层明显松软了许多，进展速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求存的嫩芽，再次顽强地探出了头。人们脸上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叮叮当当的挖掘声重新变得有力起来。

阿尔德里克依旧履行着他守护者的职责，伫立在工地外围的制高点。他那双沉寂的眼睛，今日却更多地在工地内部扫视。他的目光掠过挥汗如雨的德索莱特，最终落在了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埃莉诺身上。

他看到那个半精灵女子并非只是站在那里。她沿着新划定的水渠路线缓慢行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挖掘出来的土石成分，有时甚至会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仔细观察，或是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插入地下，探测下方的虚实。她的动作精准、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当几个镇民因为对新的挖掘角度产生分歧而争执时，埃莉诺走了过去。她没有参与争吵，只是翻开《秩序之章》，指着上面根据古老地图推导出的几何线条和角度标记，用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陈述道：“偏离此角度三点七度，预计将在前方二十尺处遭遇无法绕开的基岩。回归标记线，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她那基于数据和逻辑的冰冷断言，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瞬间平息了争执。工头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她指出的方向调整了挖掘路线。

阿尔德里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那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认可的光芒。他或许不理解那些复杂的计算和地图，但他能看懂结果。这个看似冰冷的女人，她的“计算”确实让事情变得顺畅，避免了无谓的消耗和冲突。在他曾经信奉的战争与荣耀准则中，精准的情报和高效的执行，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品质。

德索莱特也将埃莉诺的表现看在眼里。他心中的感激之余，更多了一份欣赏和惊奇。他最初只将她视为一个监视者，一个潜在的麻烦。但现在，他看到了她那冰冷外表下所蕴含的、堪称卓越的能力——不仅仅是档案管理，更有敏锐的观察力、精准的分析能力和基于古老知识的判断力。这份潜力，如果运用得当，对荒石镇的未来发展将是无可估量的财富。

中午休息时，短暂的协作初现雏形。德索莱特、阿尔德里克和埃莉诺三人罕见地同时出现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休息棚下。

德索莱特一边用清水冲洗着脸上的泥污，一边对埃莉诺说道：“晨星小姐，多亏了你的地图和判断，进度比预想的快很多。”

埃莉诺正小心地用一块干净软布擦拭《秩序之章》封面上沾到的灰尘，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信息本身并无价值，正确的运用才是关键。是您的决策和大家的劳动让蓝图得以实施。”她的回应依旧保持着距离，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

阿尔德里克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默默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目光偶尔从德索莱特和埃莉诺身上扫过，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之中，似乎少了些隔绝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关注。

这是一个以“务实”为基础的、极其脆弱的三角协作模式。德索莱特是方向与动力的核心，埃莉诺是知识与规划的提供者，而阿尔德里克则是力量与安全的保障。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更没有所谓的信任与友谊，但一种基于共同目标——让工程继续下去和各自能力认可的默契，正在这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悄然形成。

然而，这片刚刚建立的脆弱共识，很快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下午的工程继续顺利推进，新的路线似乎完美地避开了主要的岩床。人们干得越发卖力，甚至开始有人哼起了荒原上流传的、调子苍凉古老的劳动号子。

就在水渠向前延伸了数十尺，深度也接近一人高的时候，负责在最前方挖掘的“大个儿”汤姆，再次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咦？这下面感觉不对啊？”

他放下铁镐，用手扒开刚挖松的砂土层。下面露出的，不再是松软的砂砾或零星碎石，而是一片致密的、颜色深暗、几乎看不到颗粒感的岩壁。他用镐头试探性地敲了敲。

“咚……”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敲击巨钟般的闷响回荡开来，与之前挖掘时遇到的所有声音都截然不同。

汤姆脸色一变，加大了力度。

“铛！”这一次是清脆的撞击声，他手臂剧震，镐头被狠狠弹开，锋利的镐尖甚至崩开了一个小缺口。而那片深暗的岩壁上，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又……又是石头！好硬的石头！”汤姆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

德索莱特和埃莉诺立刻赶了过来。埃莉诺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片岩壁，又用探针尝试了几个点位，冰蓝色的眼眸中首次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神色。

“这不是表层岩床”她抬起头，看向德索莱特，语气依旧平稳，却透露出事态的严重性，“这是更深层的基岩，我的地图上，没有标注出它在这个深度和位置会有如此大范围的裸露。”

她翻动《秩序之章》，书页上的银丝图案急速流转，似乎在重新计算和推演，但最终，那些光芒黯淡了下去。古老的智慧，也有其局限。

工地上，所有的声响再次停滞。人们围拢过来，看着那片深不见底、坚硬无比的黑暗岩壁，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如同被冰水浇透，嗤嗤作响，即将彻底熄灭。

脆弱的共识，在绝对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连古老地图都无法预测的，真正的“顽石”。绝望，如同工地上扬起的尘埃，再次沉重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