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3章 理性的蓝图

胜利的短暂欢腾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沉重的现实依旧冰冷地横亘在面前。阵亡者的尸体需要安葬，伤员需要照料，缴获的物资需要分配。空气中除了残留的血腥味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更多是一种大战过后精疲力尽的茫然。

德索莱特没有给自己太多喘息的时间。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他便再次踏入了那间空旷破败的政务所。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埃莉诺·晨星已经坐在了她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秩序之章》和新的羊皮纸，羽毛笔尖沾满了墨水，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她的冰蓝色眼眸扫过德索莱特时，依旧缺乏温度，但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记录兴趣。

稍后，阿尔德里克那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他没有走进来，只是沉默地倚靠在门框上，仿佛一尊守护石像。他依旧背负着那面清理过灰尘的“不屈壁垒”，战锤靠在手边。经历了昨日的战斗，他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沉寂似乎松动了一丝，但距离真正的“活过来”还相去甚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一种对德索莱特领导地位的默认。

德索莱特没有废话，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原木长桌前，将一张他自己准备的、相对平整些的粗糙羊皮纸摊开。上面已经用炭条勾勒出了一些简单的线条和标记——那是他连日来勘察地形的成果。

“诸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政务所内响起，平稳而清晰，不仅是对埃莉诺和阿尔德里克，也是对随后被召集来的几位镇民代表说话。代表中有“大个儿”汤姆，他脸上还带着战斗留下的擦伤，眼神却比以往明亮；有酒馆老板老马丁，他搓着手，表情复杂；还有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老猎人，人们都叫他“老艾隆”，他是荒石镇最年长的居民之一，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无人能及，眼神里却充满了固执的怀疑。

“昨日的胜利，证明了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德索莱特开门见山，“但它也告诉我们，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地精不会就此罢休，荒原上的威胁也远不止它们。我们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让荒石镇变得更坚固。”

他的手指点在了羊皮纸上，炭条线条勾勒出荒石镇的轮廓、周围的高地，以及那条醒目的、蜿蜒的干涸河床。

“我们面临两个最迫切的问题：水，和安全。”他的手指沿着河床的轨迹滑动，“这条河，曾经有水。水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换了存在的方式，或深藏于地下，或被阻隔在上游。我的计划是，从这里开始，”他的指尖点向远处山脉与河床接壤的一个位置，“挖掘一条引水渠。利用天然的地势落差，将可能存在的上游来水，或者挖掘后涌出的地下水，引导至镇子附近。我们可以在镇子边缘地势较低处修建蓄水池，储存水源。”

他详细地解释着初步的规划：如何利用古老的河床作为主要导向，减少工程量；如何在关键位置设置分水闸和沉淀池；如何通过简单的水平测量工具确定水流走向。他没有使用任何高深的魔法术语，所有的构想都基于对地形、重力和水力原理的朴素理解和应用，属于最基础的土木工程范畴。

“有了稳定的水源，我们才能开垦更多的土地，种植作物，饲养牲畜，才能吸引更多的商队，才能真正地，活下去。”德索莱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接着，他的手指移到了代表镇子外围的虚线上。

“其次，是围墙。我们现在所谓的‘围墙’，不堪一击。”他的话语很直接，让几个镇民代表脸色有些难看。“我们需要建造一道真正的、能够抵御冲击和攀爬的防御工事。我提议，使用夯土技术。”

他拿起另一根炭条，在羊皮纸的空白处快速画出示意图。

“用木板做成夹板，填入潮湿的泥土、砂石，混合切碎的干草增加韧性，然后用重物一层层夯实。这样的墙体，虽然比不上巨石垒砌的城堡，但远比我们现在这些木头和泥巴的棚屋坚固得多。成本低廉，材料易得，需要的只是人力和时间。”

他阐述了如何选址以利用天然地形增强防御，如何设计了望塔和射击孔，如何预留加固的余地。这一切，依旧没有超出凡人智慧和力量的范畴。

政务所内一片寂静，只有埃莉诺羽毛笔在羊皮纸上记录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她不仅记录着德索莱特的话，似乎还在《秩序之章》上勾勒着那些规划的线条，书页上的银丝图案微微流转。

“大个儿”汤姆听得眼睛发亮，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挖水渠！建高墙！太好了！德索莱特大人，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老马丁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德索莱特，又看了看门外那些面带期盼的普通镇民，最终点了点头：“如果能成那确实是天大的好事。就怕……”

“就怕这只是贵族老爷坐在屋子里画出来的、不切实际的空想！”一个苍老却强硬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老猎人艾隆。他抱着双臂，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德索莱特。

“引水？”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七十年，打我爷爷那辈起，这河就是干的！你说挖就能挖出水？谁知道你是不是想骗我们白出力气，给你自己修个舒服的庄园？还有那土墙，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但你知道这活儿有多累吗？需要多少人？镇子里还能动弹的人就这么多，每天光是找吃的就能累断腰，哪还有力气去干这种看不到头的重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人，带着一种属于老一辈的、基于残酷经验的“智慧”：“要我说，与其折腾这些没影的事，不如多组织人手，出去打猎，或者像昨天那样，守好镇子就行了。那些绿皮畜生，抢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老艾隆的话代表了一部分镇民最真实的想法——短视、保守，被长年的苦难磨去了锐气和希望，只求苟活。

德索莱特没有动怒，他平静地迎接着老艾隆质疑的目光。

“艾隆大叔，”他甚至用上了尊称，“正因为我无意在此修建舒适的庄园，我才提出这个计划。我与诸位一样，困于此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水渠和围墙，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是为了整个荒石镇的生存与未来。”

“至于人手和粮食，”他继续道，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制定贡献制度。参与工程建设的人，根据劳动量，优先分配食物和未来的水资源。缴获的粮食可以作为启动的支撑。而且，有了安全的保障和稳定的水源，我们才能吸引更多流亡者，才能开垦土地，形成良性循环。”

他看向老艾隆，语气诚恳：“我知道这很难，知道大家都很疲惫。但请想一想，是愿意永远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连喝口干净水都是奢望，连睡觉都要担心地精摸上门来？还是愿意咬紧牙关，辛苦一阵子，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也为我们自己，搏一个真正有希望的未来？”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静的分析和真挚的恳切。政务所内再次陷入沉默，连老艾隆也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只是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

埃莉诺停下了笔，抬头看向德索莱特，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评估完成的光芒。阿尔德里克依旧靠在门框上，但那双死寂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落在了德索莱特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布满炭笔线条的简陋蓝图之上。

理性的蓝图已经铺开，它描绘的不是神迹，而是凡人凭借智慧与汗水能够触及的未来。然而，怀疑的坚冰并非一日可以融化，而要将这纸上的线条化为现实，需要克服的，远不止是人们的疑虑。

德索莱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广袤而沉默的荒原。他知道，第一个需要克服的障碍，或许就埋藏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之下。挖掘水渠，第一个要面对的，可能就是那些比泥土坚硬得多的、未知的岩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