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晨星的住处,是政务所旁边一间独立的小石屋,比德索莱特在“断斧”酒馆的房间稍大,但也同样简陋。然而,经她之手整理过后,这里呈现出一种与荒石镇格格不入的、近乎苛刻的整洁。
墙壁被仔细清扫过,虽然无法完全去除石头的本色,但至少不见蛛网与积尘。一张粗糙的木床靠墙摆放,铺着自带的、浆洗得笔挺的亚麻床单和一条深灰色的羊毛毯。一张木桌,一把木椅,这便是全部家具。她的行李箱放在床脚,锁扣紧闭,仿佛守护着某种不容窥视的秘密。
此刻,她正坐在桌前。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墨水瓶、一支修长的黑色羽毛笔,以及那本厚重的、封面镶嵌着银丝几何图案的《秩序之章》。书是摊开的,但页面上空无一字,只有那复杂的图案在油灯跳动的火光下,流转着微弱的、秩序性的辉光。
油灯的光线将她的侧影投在石壁上,拉出一道严谨而孤独的轮廓。她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专注于手中一张裁剪整齐的、特制的薄羊皮纸。羽毛笔尖蘸饱了墨水,落在纸面上,发出稳定而轻快的沙沙声,与她本人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冰冷迟缓截然不同。
“致卡斯尔家族长老会及奥古斯特·卡斯尔大人,”
她的字迹清晰、优美,每一个字母的弧度与间距都遵循着某种内在的规范,仿佛不是书写,而是在进行一种精密的镌刻。
“目标德索莱特·卡斯尔已于三日前安全抵达荒石镇。初抵时情绪略显低落,符合预期。其目前活动主要为熟悉镇内及周边环境,行为谨慎,未见任何异常或具有明确指向性的举动。”
她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她回想起白日里在政务所见到德索莱特的情景。他那灰色的眼眸里,除了被流放者的阴郁,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不甘于沉沦的锐利。这与奥古斯特大人暗示的“无能”、“理想化”似乎有些微妙的出入。
但她迅速将这一丝疑虑压下。观察,记录,汇报。这是她的职责,不容许个人情感的掺杂。
“关于荒石镇本身:此地资源极度匮乏,民生凋敝。可见水源几近于无,依赖少量积蓄雨水及深井,收集效率低下。土地贫瘠,无法支撑大规模农耕。居民多为流民、失地者,精神状态普遍麻木,缺乏有效组织。以目前状况评估,此地不具备立即开发利用之价值,无法为家族提供任何实质性资源或战略优势。”
写到这里,她的笔再次停顿。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这片土地在地图上的位置——那个被矮人山脉、精灵森林、兽人平原以及人类王国疆域包围的,微小却关键的十字路口。家族或许只看到了它的贫瘠,但她受过严格的战略与地理学训练,敏锐地察觉到了表象之下的潜流。
她提起笔,继续书写,字迹依旧稳定,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带上了她个人的、冷静的判断:
“然而,需提请注意的是,荒石镇地理位置特殊,正处于四大势力范围的交汇点。虽目前各方势力对此地关注度极低,视其为无主荒地,但若能在此地建立稳固据点,长期来看,或可成为家族影响力向边境渗透、监控各方动向、乃至未来可能进行贸易或干预的战略支点。其潜在价值,需以长远眼光进行观察与评估。”
她写完了报告的正文。没有签名,也没有使用常见的家族密语。她将羽毛笔搁在一旁,伸出右手,纤细的食指轻轻按在《秩序之章》那空白的页面上。
她集中精神,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微光流转,与她指尖下的银丝图案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鸣。书页上,那些复杂对称的线条开始散发出更加清晰的微光,一道道如同活物般流淌,最终汇聚成一篇与羊皮纸上内容完全一致,却由纯粹光纹构成的文字。这光纹文字的结构更加复杂,夹杂着许多无法识别的符号与节点,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基于秩序魔法原理的加密。
做完这一切,她眼中那微弱的辉光散去,书页上的光纹文字也渐渐隐没,恢复成空白的页面,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而那张原始的羊皮纸报告,其上的墨迹似乎也变得淡了一些,结构出现了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错位,即使被人截获,也无法直接阅读真正的内容。
她将羊皮纸小心地卷起,用一根绿色的丝线系好——这是代表“常规汇报,无紧急情况”的标志。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房间唯一的那扇小窗前。窗户用一块厚实的深色布料遮挡着,她轻轻掀开一角。
窗外,夜色浓重,双月的光芒被薄云过滤,显得朦胧。她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频率的唿哨。
片刻之后,一阵几不可闻的扑翼声传来。一只体型中等、羽毛呈暗褐色的夜枭,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精准地落在窗台上。它的一双圆眼在黑暗中闪烁着金色的光泽,冷静而锐利。它歪着头,看着埃莉诺,神态间带着驯服与灵性。
埃莉诺将卷好的羊皮纸卷放入绑在夜枭腿上的一个小巧防潮铜管内,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夜枭用喙部蹭了蹭她的手指,然后无声地展开翅膀,瞬间融入外面的黑暗,向着南方,王都的方向飞去。
埃莉诺站在窗前,久久没有放下手中的布料。夜枭的身影早已消失,她的目光却仿佛追随着它,越过了茫茫的荒原,投向了那个她既熟悉又感到疏离的权力中心。她完成了任务,发出了第一份报告。一切都符合程序,符合预期。
但为何,心底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不安在悄然滋生?是因为德索莱特眼中那不似彻底沉沦的光芒?还是因为这片土地本身,那死寂之下隐隐流动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她放下布帘,将外面的世界与内心的波澜一同隔绝。房间内,只剩下油灯摇曳的光芒,和她自己清冷而规律的呼吸声。报告已发出,观察将继续。至于未来会如何,那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至少,现在不在。
而在窗外遥远的黑暗中,那只夜枭正奋力挥动翅膀,穿越着被双月朦胧光辉笼罩的、危机四伏的荒原。它携带的不仅仅是一份加密的报告,更像是一颗投入命运静湖的石子,其泛起的涟漪,终将扩散到何方,此刻无人能知。只有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古老而沉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