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房间比酒馆大厅更冷,仿佛寒意已浸透石墙,沉淀为一种实体。德索莱特没有点燃那盏劣质油灯,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木板床上,任由窗外双月的清冷光辉透过破布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斑驳的光斑。银月艾瑟尔的光是纯粹的苍白,而赤月厄里斯的光则带着隐隐的绯红,如同稀释的血液,两者交织,给这陋室蒙上一层不真实的、略带诡谲的色调。
寂静中,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远方荒野永恒的风嚎。这孤独与寂静像是一把钥匙,轻易地撬开了他刻意封锁的记忆之门。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那是一枚材质非凡、做工却异常简洁的银白色金属戒指,戒面光滑,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只雕刻着一个徽记——一座被闪电环绕的城堡。卡斯尔家族的象征,也是家族的荣耀与枷锁。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将他猛地拽回了数月之前,那座位于格里安王国首都,华丽而压抑的卡斯尔家族府邸。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彼时书房里雪松木与古老羊皮纸的混合气味,以及壁炉里跳跃火焰带来的、令人烦躁的暖意。
书房宽敞得足以容纳一个小型宴会,高耸的书架上摆满了烫金书脊的典籍,更多是作为权力与底蕴的装饰。墙壁上悬挂着历代家族首领的肖像,他们用威严而冷漠的目光俯视着下方。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坐着他的长兄,奥古斯特·卡斯尔。
奥古斯特比他年长十岁,继承了父亲所有的精明与冷酷,面容英俊却像是大理石雕琢而成,缺乏温度。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紫色天鹅绒外套,领口缀着细碎的宝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令人不安的笃笃声。
“德索莱特,我亲爱的弟弟,”奥古斯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我们的铁律。”
德索莱特站在书桌前,身姿挺拔,穿着便于活动的旅行装束,与这间书房的奢华格格不入。他能感觉到身后家族护卫无声的目光,如同针扎在背上。
“家族的利益,不应该建立在谎言与背叛之上,兄长。”德索莱特的声音清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尚未被完全磨平的棱角,“北境商团与我们竞争了三十年,他们是靠信誉和实打实的货物打开的商路,不是靠阴谋诡计。”
“信誉?货物?”奥古斯特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看看这个。北境那些人,私下里和那些顽固的、满身煤灰的火裔矮人往来密切!他们甚至能搞到矮人大师亲手锻造的、近乎艺术品的武器和部件!这严重冲击了我们在高端武器和精密机械市场的份额!父亲在时,就视他们为眼中钉。”
火裔矮人。德索莱特心中一动。他听说过那些传说,矮人中的异类,血脉中流淌着锻造之火,能用意志为金属附魔。若能与之合作,无疑是巨大的助力。但在奥古斯特口中,这却成了北境商团的“罪证”。
“竞争应该是在品质与价格上,而不是……”德索莱特试图争辩。
“而不是什么?”奥古斯特打断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鹰,“机会就在眼前。王国财政部的一位‘朋友’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配合’。”他轻轻推过一张薄薄的、印有王国税务官印章的文书草稿,“在下次边境货物核查时,你,以家族监察的身份,只需要‘发现’北境商团的几箱货物里,夹带了……嗯,比如说,未经报备的、可能用于军事用途的矮人违禁锻造品。证据,我们会准备好。”
德索莱特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有千钧之重。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北境商团将瞬间背上走私军械的重罪,声誉扫地,资产被查封,主要成员锒铛入狱。卡斯尔家族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并他们经营多年的商路和客户,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接触到那些与北境商团合作的矮人。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荒石镇夜晚的风更冷。
“伪造证据,构陷忠良?”德索莱特抬起头,灰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是卑劣!是玷污卡斯尔先祖荣耀的行径!我绝不会参与这种肮脏的交易!”
“荣耀?”奥古斯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优雅面具出现裂痕,露出底下的狰狞,“荣耀能填饱家族的胃口吗?能让我们在和王都其他豺狼的争斗中占据上风吗?德索莱特,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要么踩着别人上去,要么被人踩在脚下!家族供养你,不是让你来当道德法官的!”
“如果家族的兴盛必须依靠这种手段,那我宁愿不要这种沾满污秽的繁荣!”德索莱特毫不退缩,他感到一种彻底的失望和解脱。他与这个家族,从根子上就是不同的。
奥古斯特死死地盯着他,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冰冷的算计。良久,他缓缓坐回椅子上,脸上恢复了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平静。
“很好。很有骨气,像我卡斯尔家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既然你无法理解家族的‘良苦用心’,也无法为家族做出‘应有’的贡献,那么,家族也不需要一个碍手碍脚、满口道德的次子了。”
他拿起一支羽毛笔,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盖上了家族的印章。
“鉴于德索莱特·卡斯尔行为不端,屡次违逆家族决议,并有损害家族利益之嫌,”奥古斯特用一种宣判般的口吻念道,“现决定,取消其家族内部一切职务与继承序列,流放至边境属地荒石镇,未经许可,不得返回王都。即刻生效。”
他将羊皮纸扔到德索莱特脚下。
“去你的荒石镇吧,我亲爱的弟弟。去那个被神遗弃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你的‘荣耀’和‘正直’,在那里能值几个铜板。希望那里的风沙,能磨平你那些可笑的棱角。”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留下的是满室冰冷的现实和胸口沉闷的痛楚。
德索莱特猛地睁开眼,粗重地喘息着。戒指上的城堡徽记硌得他指骨生疼。那场对话的每一个字,奥古斯特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都如同烙印般清晰。他不仅被剥夺了继承权,更是被作为一个“麻烦”,一个“异类”,被彻底清扫出了家族的核心圈层。荒石镇,就是垃圾堆。
他低头看着戒指,那个曾经象征着他出身与骄傲的标记,此刻却像是一个讽刺的烙印。他曾以为凭借才能和信念,能在家族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却发现那条路上早已布满了无法逾越的荆棘与肮脏的泥沼。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在床脚的那把双手长剑。粗糙的皮革剑鞘,朴实无华的剑柄,唯有剑格处那枚空白魔晶,在透窗而入的、带着绯色的月光下,似乎比往常更亮了一些,内部仿佛有极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在缓慢流转。是在回应他激荡的心绪吗?还是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这枚奇特的魔晶,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据说来自某个沉没的遗迹。它无法储存魔力,也无法引导常规法术,曾被家族的附魔师判定为“无用之物”。但德索莱特一直能感觉到它与自己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尤其是在他情绪强烈、信念坚定之时。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晶体。一丝微弱的、类似共鸣的震颤从指尖传来,安抚着他翻腾的内心。拒绝同流合污,他从未后悔。被流放至此,是耻辱,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在这里,空气虽然是污浊的,却不像王都和他家族内部那样,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权谋与虚伪。
然而,奥古斯特的话如同诅咒,依旧在他耳边回响——“希望那里的风沙,能磨平你那些可笑的棱角。”
风沙……德索莱特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破布,望向外面被双月照亮的、荒凉而狰狞的旷野。这里的风沙确实能磨蚀岩石,但能磨灭一个人内心燃烧的火焰吗?
就在这时,一阵与往常呜咽风声截然不同的声响,隐隐约约地从镇子外围的方向传来。那不是野兽的嚎叫,也不是风吹过石缝的尖啸,而是更加杂乱、更加……具有目的性的声响。像是许多细碎、尖锐的脚步声在快速移动,其间还夹杂着某种金属刮擦岩石的刺耳声音,以及几声短促而怪异的、仿佛用砂纸摩擦喉咙发出的呼喝。
声音很遥远,被风声掩盖了大半,若有若无。酒馆老马丁那句关于“裂骨”地精“闹得越来越凶”的低语,和悬赏板上那张蒙尘的告示,瞬间浮现在德索莱特的脑海。
他凝神细听,那异响却又消失了,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只剩下永恒的风声依旧。
是错觉吗?还是……那些在悬赏令上张牙舞爪的绿皮生物,它们的阴影,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纸上,而是开始悄然触及这座脆弱镇子的边缘?
德索莱特放下破布,房间重新被昏暗笼罩。他脸上的迷茫与痛苦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警惕。往日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威胁似乎已悄然降临。在这片被文明遗忘的角落,夜晚从不真正平静。他轻轻握住了剑柄,空白魔晶在他掌心下方,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