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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沉沉地压在北大荒的天际线上，铅灰色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林小野刚把最后一段支渠的黏土压实，就看见赵队长急匆匆地穿过麦田朝他走来，粗糙的手掌在衣角上反复擦拭，神情带着罕见的凝重。
“小林，魏珩呢？” 赵队长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在水渠边逡巡，“连部来人了，让你俩去一趟。”
林小野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铁锹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晨露打湿的裤脚还在往下滴水，冰凉的触感顺着小腿蔓延上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魏珩常待的芦苇丛方向，果然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正踩着田埂走来，靛蓝色的旧军装在阴沉天色下泛着冷光。
“咋了赵叔？” 林小野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弯腰捡起铁锹，金属把柄上的凉意透过掌心直窜心底。他注意到赵队长耳根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刚受过训斥。
魏珩已经走到近前，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被风吹散的衣扣，眼神沉静地扫过两人：“指导员在连部？”
赵队长叹了口气，黝黑的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是王指导员亲自来的，刚在办公室跟我谈了半个钟头。” 他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才继续说，“好像是…… 有人反映你们俩的事。”
“我们俩啥事？” 林小野的嗓门不由自主拔高，引得远处干活的知青纷纷侧目。魏珩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失言，悻悻地闭了嘴，手指却把铁锹柄攥得发白。
通往连部的土路被昨夜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半尺深的烂泥里。林小野跟着魏珩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裤腿沾满了褐色的泥浆，军胶鞋里灌满了冰冷的泥水，可他丝毫感觉不到寒意，满心都是七上八下的猜测。
“别胡思乱想。” 魏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高不低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停下脚步等林小野跟上，顺手帮他拂去粘在袖口的草叶，指尖的温度短暂地停留在他手腕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小野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里的慌乱莫名平复了些。从穿越到这片陌生的黑土地，魏珩总是这样，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永远像定海神针般稳稳地立在那里。他吸了吸鼻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问了也是白问，这位魏晋来的贵公子从来不会把担忧写在脸上。
连部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林小野刚要推门，就被魏珩拉住，示意他整理一下衣襟。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沾着泥污，头发被风吹得像个鸡窝，赶紧胡乱扒拉了两下，跟着魏珩走进办公室。
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呛得林小野忍不住咳嗽。连指导员王涛正坐在褪色的木桌后抽着烟，军绿色的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领口别着的钢笔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看见他们进来，他把烟蒂摁在满是烟灰的搪瓷缸里，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坐。” 王指导员指了指桌前的两条长凳，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魏珩身上，眉头微微蹙起，“魏珩同志，你的档案我看过了，成分问题虽然还没完全查清，但组织上一直看你的表现。”
魏珩挺直脊背坐在长凳边缘，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请指导员指示。”
王指导员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杯沿的茶渍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赵队长把你们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们修水渠、改农具，为知青点立了大功。”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沉了下来，“可群众的反映也很强烈，说你们俩‘走得太近’，影响很不好。”
“我们就是革命战友！” 林小野腾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一起干活一起搞发明，怎么就影响不好了？”
“坐下！” 王指导员把搪瓷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杯口，“小林同志，组织谈话要注意态度！我没说你们不是革命战友，但革命战友也要注意分寸，保持距离！”
林小野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悻悻地坐回长凳，眼圈却忍不住红了。他想不通，自己和魏珩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互助，怎么到了别人嘴里就变了味。那些没日没夜修水渠的日子，那些为了改良农具磨出血泡的双手，难道都成了别人攻击的把柄？
魏珩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冷静。然后转向王指导员，语气平稳地说：“报告指导员，我和林小野同志确实因为工作交流较多。改良农具需要技术配合，修水渠需要轮班值守，可能因此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 王指导员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有人反映，你们俩大半夜还在河边‘讨论工作’；有人看见，魏珩同志给林小野同志缝补衣服；还有人说…… 你们共用一个被窝睡觉！”
最后一句话像炸雷似的在办公室里响起，林小野的脸 “唰” 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想解释那是因为天冷才挤在一起取暖，想辩白缝衣服只是顺手帮忙，可话到嘴边却被巨大的羞耻感堵住，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魏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指导员，这些传言毫无根据。知青点宿舍紧张，多人同住一炕是常有的事；缝补衣服是革命同志间的互助；深夜讨论工作更是为了赶工期，所有知青都可以作证。”
“作证？谁敢为你们作证？” 王指导员合上笔记本，身体前倾盯着他们，“现在整个知青点都在议论你们，说你们‘作风不正’，‘搞小团体’。魏珩同志，你的成分本来就敏感，更要注意影响！”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 “语重心长”，“我也是为你们好。年轻人感情好可以理解，但要有分寸。”
林小野的心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又冷又疼。他看着眼前这位平日里还算和蔼的指导员，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些实实在在的劳动成果没人看见，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却被当成了证据，这世道怎么就这么不公？
“我们没做错事。” 林小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们光明正大，不怕别人说！”
“光明正大？” 王指导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让全连都议论纷纷，这叫光明正大？小林同志，我看你是思想觉悟还不够高！”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这样吧，为了避嫌，你们俩分开住，一个搬到东头的空炕，一个留在原地。”
“不行！” 林小野想也没想就反驳，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赶紧补充道，“指导员，我们住一起方便讨论工作，分开住会影响效率……”
“工作效率重要，思想作风更重要！” 王指导员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之内必须搬！”
办公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穿过走廊。林小野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沾满泥污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能感觉到身边的魏珩身体紧绷，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他极度隐忍时才会有的动作。
过了许久，魏珩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会注意影响，也会加强思想学习。但分开住的事，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水渠刚修好还需要维护，农具改良也到了关键阶段……”
“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指导员斩钉截铁地说，“要么分开住，要么我就把情况上报团部，让他们来处理！”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明显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回去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别让组织失望。”
林小野还想说什么，被魏珩拉住了。他抬头看见魏珩眼底翻涌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沉。魏珩对着王指导员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拉着他转身走出办公室。
木门在身后 “吱呀” 一声关上，隔绝了办公室里压抑的烟味，却隔不断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林小野甩开魏珩的手，蹲在走廊的泥地上捂住脸，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他哽咽着说，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魏珩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远方的麦田。乌云越压越低，仿佛要把这片黑土地都吞噬。他缓缓蹲下身，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擦去林小野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没做错什么。” 魏珩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是他们太狭隘，容不下真诚，容不下善良，更容不下…… 我们这样的人。”
林小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见魏珩眼底闪烁的微光，那不是愤怒，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心。他知道，这次谈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尘封的东西，也点燃了某种沉寂的火焰。
“珩哥……” 林小野哽咽着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
魏珩反手握紧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望着连部办公室紧闭的木门，又看向远处正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别担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想让我们分开，我们偏要站在一起。他们想让我们低头，我们偏要挺直腰杆。” 魏珩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但我们不会硬碰硬，我们要用他们最在意的东西反击 —— 事实，证据，还有这片黑土地不会说谎的收成。”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林小野看着魏珩坚毅的侧脸，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渐渐被一种滚烫的决心取代。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被动防守。
两人相携着走下连部的台阶，泥水再次沾满裤腿，却仿佛不再冰冷。远处的水渠闪着粼粼波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在黑土地上，那是他们用双手创造的成果，也是他们最坚硬的铠甲。
乌云依旧沉沉压着天空，但林小野却仿佛看到了云层后的微光。只要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再大的风雨，再冷的目光，都无法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反击的种子，已在这一刻悄然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