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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春天总是裹着料峭的寒意，刚化冻的黑土地泛着湿润的泥泞，踩上去能陷到脚踝。林小野揣着怀里的窝头，哈着白气跟在魏珩身后，裤脚已经溅上了不少泥点，却丝毫没影响他雀跃的脚步。
“珩哥，你说老秀才家真能有书？” 他侧头看魏珩，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初春的太阳，“王思齐说他高中的数理化课本早就当引火纸烧了，张建军连初中课本都没见过，再找不到书，咱们这补习小组可就成空谈了。”
魏珩步子迈得稳，灰布褂子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偏头看了眼林小野冻得发红的耳朵，伸手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围上：“老秀才是村里唯一读过私塾的，文革前在公社中学教过书，就算书被抄走了，总能留下几本。” 围巾上还带着魏珩的体温，暖烘烘地裹住半张脸，林小野舒服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两人踩着田埂往村西头走，刚抽芽的柳条在风里轻轻摇摆，远处传来村民赶牛的吆喝声。路过打谷场时，看见李卫国正蹲在石碾子上抽烟，看见他们立刻直起身子：“小林、魏珩，这是往哪儿去？不去补习了？”
“找课本去。” 林小野扬了扬手里的空布袋，“李哥要不要一起？找到书说不定有你的份。”
李卫国吐掉烟蒂，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算我一个！这备考要是缺了书，不就跟种地没锄头似的？” 他几步跟上，凑近了又说，“听说老秀才成分不好，家里书都被搜过三回了，你们真能找到？”
魏珩没回头，声音平淡：“试试总比等着强。”
老秀才家在村子最西头，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用黄泥糊着，好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麦秆。院子里种着棵歪脖子榆树，树干上还留着当年刷的革命标语，字迹已经斑驳。林小野上前敲了敲褪色的木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啊？”
“大爷，我们是知青点的，想问问您家有没有旧书，我们想复习考大学。” 林小野把围巾往下扯了扯，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
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穿着打补丁的蓝布棉袄，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考大学？这年头还兴这个？”
“广播里说了，恢复高考了！” 李卫国在后面插嘴，被魏珩用眼神制止了。
魏珩往前一步，语气恭敬：“大爷，我们确实需要课本，不管是中学的还是旧私塾的，只要能看就行，我们不用您白给，这是我们攒的粮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全国粮票，递了过去。
老人盯着粮票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把门打开：“进来吧，别大声嚷嚷，让人看见又要说我传播封资修了。”
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柴火，窗台上摆着盆冻得蔫蔫的仙人掌。老人领着他们进了屋，屋里光线昏暗，靠墙摆着个掉漆的木柜，柜门上还挂着把生锈的锁。
“书都在这儿了。” 老人打开木柜，里面堆着些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大多书脊都磨平了，纸页发黄发脆，“红卫兵来抄了三回，剩下的都是些他们看不上的，你们自己找吧。”
林小野眼睛一亮，立刻蹲在柜子前翻看起来。有几本缺页的《算术》，封面上印着五角星，还有本《农村常用数学》，纸页边缘都卷了毛边。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这本有用！里面有丈量土地的公式，能对应几何题！”
魏珩也在一旁翻找，他手指修长，翻动书页时动作格外轻柔，像是怕把脆弱的纸页弄碎。他从最底下翻出本《史记》，封皮都快掉了，里面却夹着几张泛黄的纸，仔细一看竟是手写的历史年代表。“这个有用。” 他把纸抽出来，小心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
李卫国翻了半天，只找到本《拖拉机维修手册》，撇着嘴扔回柜子：“这玩意儿能当物理课本？”
“里面有机械原理，能参考。” 魏珩把手册捡起来，“总比没有强。”
老人蹲在灶台边抽烟，看着他们翻书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后生，你们真是来考大学的？”
“是啊大爷，” 林小野抱着找到的几本书，笑得灿烂，“等考上了，我们回来教村里人识字。”
老人笑了笑，咳嗽两声：“好啊，好啊，有文化总比睁眼瞎强。我那儿子要是还在，也该跟你们差不多大，他以前最爱读书了……” 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些发红。
魏珩把粮票放在灶台上：“大爷，谢谢您的书。”
“粮票你们拿走，” 老人摆了摆手，“书放着也是发霉，能派上用场就好。” 他顿了顿，又说，“村东头的小翠家可能有本《农村应用文写作》，她爹以前是会计，说不定留着。”
林小野眼睛更亮了：“真的？我们这就去找她！”
三人谢过老人，抱着几本旧书往村东头走。阳光透过柳条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小野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珩哥你看，虽然破，但总比没有强！这下王思齐的数学有救了！”
魏珩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发亮的侧脸，嘴角难得地勾起个浅淡的弧度：“嗯，足够用了。”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小翠挎着篮子迎面走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点泥土，看见他们立刻笑着打招呼：“小林哥，魏珩哥，你们这抱着啥宝贝呢？”
“找着几本旧书，准备复习考大学。” 林小野把书举起来给她看，“大爷说你家有本《农村应用文写作》？能不能借我们看看？”
小翠眼睛一亮：“有啊！我爹以前学记账的书，就在我家炕头呢！我这就回去给你们拿！” 她说着就要往家跑，被林小野拉住了。
“不急，你先忙你的，我们跟你一起去。” 林小野注意到她篮子里装着野菜，“你这是刚挖野菜回来？”
“是啊，刚开春地里野菜多，给你们知青点送点尝尝。” 小翠拍了拍篮子里的荠菜，“你们等我会儿，我把菜送回去就拿书。”
三人跟着小翠往她家走，路上碰见几个村民，好奇地问他们抱着书干啥，林小野乐呵呵地解释要考大学，有人羡慕，也有人撇嘴，说知青就是不安分。
“别理他们，” 小翠回头瞪了撇嘴的村民一眼，“考大学是好事，总比守着黑土地刨一辈子强！” 她嗓门亮，说得村民讪讪地走了。
到了小翠家，她把野菜往厨房一放，就蹬蹬蹬跑进屋，没过一会儿拿着本蓝皮小书出来：“找着了！你看是不是这个？”
林小野接过书，封面上印着《农村应用文写作》，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野花，纸页上还有用铅笔写的注释。他翻开一看，里面有书信格式、通知写法，甚至还有简单的记账公式：“太有用了！这能帮王思齐复习语文！”
“有用就好，” 小翠看着他宝贝的样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爹说这书里的字他认不全，让我跟着学，结果我净在上面画小人儿了。”
林小野翻到中间，果然看见几页空白处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有耕地的，有赶车的，还有个扎着辫子的姑娘，想必是小翠自己。他忍不住笑起来：“画得挺好啊，比我强。”
“别笑我了！” 小翠脸红了，伸手要抢书，“不给你了！”
“别别别，我错了。” 林小野赶紧把书抱在怀里，“这书借我们用段时间，保证不弄坏。”
“借你用就行，还啥保证。” 小翠哼了一声，嘴角却扬着笑，“对了，里面夹的野花是去年采的，忘了拿出来，你们扔了吧。”
魏珩却把那片干花抽出来，小心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留着当书签吧，挺好的。” 他动作自然，眼神认真，看得小翠脸更红了，转身往厨房走：“我娘煮了玉米粥，你们要不要尝尝？”
“不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把书整理出来。” 林小野抱着书站起身，“谢谢你啊小翠，你真是我们的福星！”
“跟我客气啥！” 小翠送他们到门口，看着林小野怀里的书，又说，“要是还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去地里找我，我最近都在帮我娘送饭。”
“好！” 林小野挥挥手，抱着书跟魏珩、李卫国往知青点走。
路上李卫国感慨：“这老秀才和小翠真是好人，换了赵卫国，不趁机要两斤粮票才怪。”
提到赵卫国，林小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别让他知道咱们找着书了，不然指不定又要瞎嚷嚷。”
魏珩点头：“回去把书藏好，晚上再拿出来看。” 他顿了顿，又说，“齿轮需要除锈润滑，铁皮要裁剪成合适尺寸，弹簧得调整弧度 —— 明天我去村里借砂纸和机油，你先画改良草图。”
林小野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笑着应道：“好，保证完成任务！”
回到知青点时，王思齐和张建军正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看见他们抱着书回来，立刻围了上来。
“找着了？” 王思齐搓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小野怀里的书。
“找着了！” 林小野把书一本本摊在炕上，“有数学，有历史，还有应用文写作，够咱们先用一阵子了。”
王思齐拿起《农村常用数学》，翻到里面的公式，激动得手都抖了：“太好了！这比我高中课本还实用！”
张建军也拿起那本缺页的《算术》，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以前总觉得读书没用，现在才知道，没文化连考试都考不了。”
李卫国凑过来看热闹：“别光顾着高兴，晚上得找个隐蔽的地方看书，别让赵卫国看见。”
提到赵卫国，大家都安静了些。魏珩把书一本本收起来，放进林小野的木箱里：“晚上煤油灯调暗点，在被窝里看。” 他看向林小野，“你把重点内容抄下来，分给大家看，原件太珍贵，别弄坏了。”
“好！” 林小野找出自己攒的废纸，又从灶膛里扒了点草木灰当墨，“我今晚就开始抄。”
傍晚收工时，赵卫国果然阴阳怪气地凑过来：“哟，今天没见你们搞补习啊？是不是没书了？早说让你们别折腾，安安分分劳动多好。”
林小野装作没听见，低头收拾农具，魏珩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多记两个字，或许还能混个回城名额。”
赵卫国被噎得脸通红，悻悻地骂了句 “成分不好还想考大学”，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卫国啐了一口：“神气啥，等咱们考上大学，让他羡慕去！”
林小野没说话，心里却憋着股劲。他把木箱锁好，拍了拍箱子：“放心，咱们肯定能行。”
夜里，知青点熄了灯，林小野和魏珩悄悄点起煤油灯，在被窝里摊开书本。油灯的光昏黄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林小野趴在炕上抄公式，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慢点写，别把纸划破了。” 魏珩在一旁帮他扶着书，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珩哥，你说咱们能考上吗？” 林小野停下笔，看着跳跃的灯火，声音轻得像耳语。
魏珩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眼神温柔：“只要咱们好好复习，就一定能考上。”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考不上，咱们在这儿也能好好生活，你的手艺，我的经验，在哪儿都饿不着。”
林小野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心里突然踏实了：“嗯，有你在，在哪儿都行。” 他低下头继续抄书，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摊开的书本上，也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旧书纸页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却在这一刻，成了他们在黑土地上最珍贵的希望。
林小野抄到深夜，指尖都磨出了薄茧，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看着抄满公式的纸页，又看了看靠在一旁看书的魏珩，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只要他们一起努力，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珩哥，你看我抄的这些够不够？” 林小野把纸页递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魏珩接过纸页，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够了，写得很清楚。” 他把纸页叠好，放进林小野的笔记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出工。”
“好。” 林小野吹熄煤油灯，躺在魏珩身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黑暗中，他悄悄往魏珩身边挪了挪，直到肩膀碰到肩膀才停下。
“晚安，珩哥。”
“晚安，小野。”
夜色渐深，知青点的鼾声此起彼伏，炕头的木箱里，几本旧书安静地躺着，像是藏着整个春天的希望。林小野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样子 —— 无论是在大学的课堂，还是在北大荒的田间，只要身边有魏珩，哪里都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