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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跟地窨子的木窗较劲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总算歇了些力气。窗纸上结着层薄冰花，把透进来的微光折射得支离破碎，照在知青点冰冷的土炕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林小野揣着怦怦直跳的心，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磨破的补丁，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炕对面的魏珩。
魏珩正低头用一块旧布擦拭着什么，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听到林小野这边的动静，他动作一顿，抬眼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林小野看懂了，是 “慎言” 两个字。这两个字像颗定心丸，让他乱撞的心跳稍微平稳了些，但手心还是冒出了细汗。
昨天老李翻完赵卫国那本漏洞百出的账本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虽然没当场发作，但谁都看得出来，调查组这关还没过。果不其然，天刚亮透，负责传讯的知青就敲开了他们地窨子的门，说老李要单独问话，第一个叫的就是林小野。
“别紧张，照之前教你的说。” 魏珩把擦得锃亮的镰刀放回墙角，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少提技术，多讲实际好处，往集体利益上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不知道怎么答，就先沉默，我会想办法。”
林小野用力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他不是怕老李，是怕自己那张没把门的嘴又说错话。上次政治学习上一句 “搞钱改善生活” 差点引来大麻烦，还是魏珩帮他圆了过去。这次面对的是公社来的调查组，万一再冒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跟着传讯知青穿过结着冰碴的院子，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林小野裹紧了单薄的棉袄，还是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路过马棚时，正好撞见赵卫国被两个调查组的人叫走，他耷拉着脑袋，往日里那点趾高气扬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路过林小野身边时，怨毒的眼神像淬了冰，看得人心里发毛。
“别看他。” 走在前面的传讯知青低声提醒，“老李正火大呢，谁撞枪口上谁倒霉。”
林小野赶紧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上。他心里清楚，赵卫国这是把账都算在了他们头上。可那本账明明是赵卫国自己记的，字也是他自己写的，就算没有魏珩那 “手滑” 一撞，迟早也得露馅。这么想着，心里那点紧张渐渐被不服气取代，脚步也稳了许多。
调查组办公的屋子是临时腾出来的知青宿舍，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在墙角支着个小小的煤炉，烧得有气无力。老李坐在唯一一张像样的木桌后，面前摊着个笔记本，旁边放着那本蓝皮账册，封皮上的 “记工分明细” 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坐。” 老李抬头指了指桌前的矮凳，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眼下的青黑让本就严肃的脸更添了几分威严。
林小野规规矩矩地坐下，凳子冰得刺骨，他下意识地想挪挪屁股，又硬生生忍住了。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煤炉偶尔发出 “噼啪” 的轻响，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撞着胸腔，震得耳膜发嗡。
老李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杆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才慢悠悠地开口：“小林同志，昨天账本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 林小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那你怎么看？” 老李抬眼直视着他，目光像探照灯似的，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赵记分员说，你改灶的时候没请示，是个人主义，想搞特殊化，有这事吗？”
来了！林小野心里一紧，赶紧坐直了身子，刚想开口辩解，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是魏珩！他立刻想起出发前魏珩的叮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脑筋飞速转动起来。
“李同志，我觉得赵记分员可能有点误会。” 林小野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我改灶不是为了搞特殊，是因为原来的灶太费柴火了。”
“哦？费柴火？” 老李挑眉，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圈，“集体的灶台用了那么多年，别人都没说费柴火，就你觉得费？”
这话听着有点冲，林小野心里的火 “噌” 地一下上来了。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不是我一个人觉得！王思齐、张建军他们都能作证，原来的灶烧三捆柴才能烧开一锅水，烟还特别大，呛得人直咳嗽！我改了之后，两捆柴就够了，火还旺，做饭也快！”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也快了起来，那些熟悉的技术术语差点脱口而出：“原来的灶膛设计不合理，热损失太大，燃烧效率低，我就是把灶膛改深了点，加了个挡火板，让热量利用率提高了……”
“咳咳。” 门外又传来两声清晰的咳嗽，比刚才那次重了些。
林小野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 “热损失”“燃烧效率” 这些词，吓得舌头都打了结。他赶紧打住话头，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泼了盆热水。
老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继续说，怎么改的？”
“啊？哦…… 就是…… 就是向老农请教，学着他们的法子改的。” 林小野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把技术原理转换成通俗易懂的家常话，“把灶膛弄深点，火苗能烧得更旺；加个挡火板，热量就不会从灶门口跑掉了。这样既省柴火，做饭又快，大家都能早点吃上热乎饭，干活也有劲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老李的脸色，见对方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胆子又大了些：“李同志您看，现在知青点每天能省下来一捆柴，一个月就是三十捆。这些柴能多烧多少热水，能多煮多少粥啊！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咋能说是搞特殊化呢？”
说到兴头上，他又差点冒出 “能量转换”“热效率提升百分之多少” 之类的话，赶紧硬生生咽了回去，改成：“这就跟种地选好种子似的，同样的力气，好种子收成就好；同样的柴火，好灶台就能多办事。咱们知青点本来柴火就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这都是为集体着想啊！”
老李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着烟，目光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比刚才更加压抑。林小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老李听进去了多少，又信了多少。他偷偷瞟向门口，希望魏珩能再给点提示，可门外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就在林小野坐立不安，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时，老李终于掐灭了烟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然后抬头看着他：“你说的这些，有人能作证吗？”
“有！有！” 林小野赶紧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赵队长知道这事，还有马大娘、王铁柱大爷，他们都用知青点的灶热过饭，都知道改了之后省柴火！”
老李不置可否地 “嗯” 了一声，又问：“改灶用的材料呢？都是集体的吧？没挪用公家的好东西吧？”
“没有没有！” 林小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都是用的废弃的旧砖头、旧泥巴，还是马大娘教我和的泥呢！她说加了麦秆的泥巴更结实，我就照着做了。” 他生怕老李不信，又补充道，“不信您可以去看，灶台上的砖还有好几块带着旧痕迹呢，都是从废弃的牛棚里捡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那些关于材料强度、结构稳定性的专业知识在脑子里打转，幸好这次记得牢牢的，没说漏嘴，只是用最朴素的话反复强调材料都是捡来的废弃品，没花集体一分钱。
老李看着他急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样子，原本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被这股憨直劲儿逗乐了。他放下手里的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行了，我知道了。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去核实。”
林小野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证明自己，却被老李抬手制止了。
“回去吧，好好劳动，别想太多。” 老李拿起桌上的账册，重新翻开，目光又变得严肃起来，“以后做什么事，多跟队里请示，按程序来，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哎！谢谢李同志！” 林小野连忙站起来，差点被凳子腿绊了一下，踉跄着站稳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才转身往外走。
推开门的瞬间，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了许多。魏珩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田野，身姿挺拔如松，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是落了层薄薄的霜。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小野脸上，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关切显而易见。
林小野快步走过去，直到站到魏珩身边，那颗悬了半天的心才彻底落回肚子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珩哥，吓死我了，刚才差点把‘热效率’说出来！”
魏珩抬手帮他拂去头上的雪花，指尖微凉，动作却很轻柔：“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反应还算快。”
“那是！也不看是谁教的。” 林小野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又垮了下来，“不过老李会信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说错话。” 魏珩转身往知青点走，林小野赶紧跟上，“他要的是态度，不是技术原理。”
林小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踩着魏珩的脚印往前走。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回头望了望那间临时办公室的窗户，仿佛还能看到老李坐在桌后翻账册的身影，还有他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珩哥，” 林小野追上前，拉了拉魏珩的袖子，“你说老李是不是也觉得赵卫国不对啊？”
魏珩脚步不停，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账本在他手里，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他侧头看了林小野一眼，眼神柔和了许多，“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别操心太多。”
林小野重重地点头，心里踏实了不少。虽然刚才的 “技术辩护” 差点跑偏，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他看着魏珩挺拔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有这个人在身边，再大的风浪好像都不用怕了。
远处的田野上，几只麻雀在雪地里啄食，留下小小的脚印。林小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雪的清新，让他精神一振。不管调查组最后的结论是什么，他都要继续把日子过好，把那些能让大家过得舒服点的小发明继续搞下去。当然，前提是先把魏珩教的 “说话技巧” 学好，可不能再犯上次那样的错误了。
这么想着，他加快脚步追上魏珩，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地延伸开去，像是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写下了属于他们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