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门一 第107章 瓦当铁铺二锤

晨光如筛，漫过瓦当镇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路。

将两侧鳞次栉比的矮屋影子拉得颀长，投下深浅交错的斑驳。

肖屹潇一身玄色劲装，衣袂随步履轻扬。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石板缝隙的阴影里。

仿佛与晨雾融为了一体。

身后，陈仓敞着粗布短衫的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

一口四川方言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嗓门大得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雀鸟：“胡兄弟你莫小瞧这塌塌！”

他拍着胸脯，掌心的厚茧与胸膛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满脸得意，仿佛那绝技是他自己的本事，“这儿的药铺老板，推拿针灸硬是要得，能瞬间提你精神境界，真遇上仇家，保准让你脑壳清明得跟刚醒酒一样！”

肖屹潇闻言，眼帘微抬，目光掠过陈仓兴奋的脸。

随即又落回前方的路，只是淡淡点头。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是唇角极轻微地勾了勾，快得像晨雾中的蝶影。

一路同行下来，他早已摸清这四川大汉的性子：嘴巴就像上了发条的铜钟，除了睡觉几乎停不下来，就连睡着时的呼噜声，都能震得帐篷帆布嗡嗡作响，好几次让他夜半惊醒。

他没接话，耳廓却捕捉到前方街角传来的“叮叮当当”声。

打铁声铿锵有力，起落间竟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倒有几分意思。

走近了才见是间不起眼的铁匠铺，门面简陋。

木板门被熏得发黑，门口挂着块同样黝黑的木匾。

“吴记铁铺”四个大字用朱砂描过，却已褪得只剩淡淡的红痕。

陈仓却突然来了精神，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一把拽住肖屹潇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声音压得低了些，却依旧难掩兴奋，尾音都带着颤：“看到没？这吴大锤硬是墨家传人！”

他往铺内努了努嘴，眼神里满是“你赚大了”的热切。

“当年祖上也是风云人物，专做机关利器，后来避祸才隐在市井讨生活，平日里就打些锄头镰刀耍耍！”

“墨家传人？”

肖屹潇的眼神骤然一凝，原本平淡无波的眸光里。

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寒芒，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剑乍然出鞘。

他顺着陈仓的目光望去，只见铺内炉火熊熊。

橘红色的火光将整个铺子映照得暖意融融。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赤着上身挥锤打铁——他肩宽背厚，肌肉虬结如老树根，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淌，在胸前汇成溪流，滴落时溅在滚烫的铁砧上，“滋啦”一声化作白雾。

每一次挥锤都力道千钧，大锤落下时带着破空的呼啸。

铁砧上的铁块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

随着“叮铃哐当”的声响不断变形、延展，竟像是在铁上跳着一支刚劲的舞蹈，每一个起落都精准得恰到好处。

“哦？”

肖屹潇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笑意终于染上眼底。

带着几分探究与兴味，他转头对身后两人道：“既然是墨家传人所铸，倒要去看看有没有趁手的武器，也好给你们俩添件傍身之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打铁声。

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

蒋十三依旧沉默，他穿着一身灰布长衫。

始终落后肖屹潇半步，像一道没有影子的幽灵。

听到这话，他只是微微颔首，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脚步却丝毫不慢地紧随其后，只有握着剑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是他习惯性的戒备动作。

三人刚踏进铺门，一股混杂着铁屑、炭火与汗水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肖屹潇目光一扫，便见大锤旁还站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

身形尚显单薄，肩膀还带着少年人的瘦削。

却动作麻利地给大锤打下手：添柴时，他会微微踮脚，避免火苗烧到袖口；扶铁时，他手腕稳得惊人，即便面对滚烫的铁块，也只是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铁器与眼前的炉火。

“大锤！”

陈仓一进门就扯开了嗓子，熟稔地冲壮汉喊道。

声音洪亮得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快把你藏的宝贝些拿出来，你陈哥我全包圆了！”

他往门槛上一靠，双手叉腰，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

吴大锤闻言，猛地停下挥锤的动作。

大锤“哐当”一声砸在铁砧上，溅起一串火星。

铁屑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铁匠特有的粗犷，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

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打趣的笑：“你这个酒鬼，要武器做啥子？”

他走到水桶边，拿起木瓢舀了瓢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水流顺着嘴角往下淌，“难不成用刀劈酒坛？我可不给你打造酒葫芦！”

话虽严厉，语气里却满是熟络，显然两人是老相识。

吴大锤用搭在肩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汗。

毛巾都被染成了深褐色，他冲少年扬了扬下巴。

声音恢复了沉稳：“二锤，带几位客官去里屋看看。”

那名叫二锤的少年立刻放下手中的铁钳。

脸上泛起一抹腼腆的红晕，双手在衣角上悄悄蹭了蹭——像是怕自己手上的灰弄脏了客人的衣服。

他冲三人躬身道：“几位客官跟我来。”

声音细细的，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很有礼貌。

里屋不大，却收拾得整齐利落，墙角堆着几捆干燥的稻草。

墙上挂满了各类兵器：长刀斜倚，剑鞘上缠着细密的铜丝；短剑并排挂在木架上，寒光闪闪；长矛的矛尖透着凛冽的杀气，短匕则被放在木盒里，排列得整整齐齐。

肖屹潇走上前，随手拿起一把短剑，指尖轻轻划过剑身。

触感冰凉粗糙，带着铁特有的质感——材质虽只是寻常精铁，算不上稀有，但刀刃锋利得能映出人影，剑身上布满细密的锤纹，如同鱼鳞般层层叠叠，显然是千锤百炼而成。

他微微用力，剑身弯曲，松手时“嗡”的一声弹回原状。

毫无损伤，隐隐还能感受到剑身上暗藏的机关纹路。

显然是墨家技法的精髓。

他心中暗赞：这吴大锤果然名不虚传，仅凭寻常材料，竟能锻出如此利器。

“这些武器，我都要了。”

肖屹潇放下短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目光扫过屋内所有兵器，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头看向二锤，目光温和了些许，像是怕吓到这个腼腆的少年，“方便问一句，你这里可以定制打造吗？”

说着，他从腰间的行囊里掏出一物——那是一把通体黝黑的全精钢工兵铲，造型奇特，铲头锋利，铲身刻着细密的纹路，既不像刀，也不像铲，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二锤的目光瞬间被工兵铲吸引，瞳孔猛地收缩。

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铲身。

便像被烫到一般缩了缩，随即又鼓起勇气，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远超同体积的铁器，钢材的质感温润而坚硬，没有丝毫寻常铁器的毛刺，反而带着一种玉石般的细腻。

他摩挲着铲身的纹路，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纹路的深浅变化。

眼睛亮得像藏了漫天星辰，竟一时忘了回答问题。

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把奇特兵器的魅力中，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扰了这件“宝贝”。

肖屹潇见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春日的暖阳，融化了眉宇间的清冷。

他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

炉火的光影透过窗棂落在二锤脸上，映得他满脸痴迷。

嘴角还微微上扬，倒像是遇到了寻觅已久的知音一般。

蒋十三靠在门框上，目光扫过屋内的兵器，神色依旧平静。

只是在看到工兵铲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握着剑柄的手指又紧了紧；而陈仓则在一旁嘟囔着，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两人听到：“这娃儿，见了好东西就挪不开眼，跟他爹一个德性！”

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熟稔的调侃。

二锤攥着工兵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方才的腼腆全然褪去，眼底只剩熊熊燃起的好奇与激动。

像是被点燃的柴火，越烧越旺。

他几乎是蹦跳着冲出里屋，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

嗓门清亮得盖过了打铁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爹！爹你快看！这东西……是咋个锻出来的哦？”

他的声音里满是急切，恨不得立刻得到答案。

吴大锤刚将一块烧红的铁坯按在铁砧上，闻言眉头一皱。

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沉声道：“二锤！跟你说了好多回，遇事要沉稳！”

他的声音像闷雷一般，带着几分严厉，“毛毛躁躁的，成不了大事！”

话虽这么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手中的东西上。

语气里难掩关切——他向来疼这个唯一的儿子，只是墨家传人的身份，让他不得不逼着儿子沉稳。

可当他接过儿子递来的工兵铲，那训斥的话语骤然卡在喉咙里。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粗糙的手掌抚过黝黑的铲身，全精钢的质地温润厚重。

既无寻常铁器的毛刺，也无锻造时留下的瑕疵。

刃口锋利得仿佛能割裂空气，泛着淡淡的寒芒。

铲身的纹路疏密有致，竟像是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人工锻造的痕迹。

吴大锤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放大。

古铜色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反复摩挲着，手指在纹路间细细游走，像是在解读某种古老的密码。

嘴里不停呢喃，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这……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头，看向儿子，眼神里满是震惊。

“这般成色的精钢，纯度竟能达到这种地步，还有这般精妙的锻打工艺，连墨家秘传的‘百炼穿针’技法，都做不到这般浑然一体！这到底是咋个做到的？”

一旁的二锤也凑了过来，脑袋挨着父亲的肩膀。

眼睛死死地盯着工兵铲，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双手微微颤抖，像是想碰又怕弄坏了。

父子俩围着工兵铲，眼神炽热得像是在端详稀世珍宝。

连炉火的温度都仿佛被他们忽略了。

片刻后，吴大锤猛地回过神，像是想起了什么。

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拉着他快步冲进里屋。

方才的粗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急切与郑重。

他对着肖屹潇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花白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额头的皱纹：“贵客！”

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那把工兵铲上。

像是在盯着自己的性命，“您这武器，究竟是哪个锻的？这般技艺，堪称神乎其技哦！”

肖屹潇倚在门框边，后背轻轻靠着发黑的木门。

指尖轻轻叩击着门框，指节与木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上噙着一抹浅淡而神秘的笑意，那笑意似有若无。

如同雾中花、水中月，让人看不透深浅。

听到吴大锤的问话，他缓缓摇头，眼帘微垂。

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这个，恕我不能相告。”

见吴大锤父子面露失落，嘴角的弧度垮了下来。

眼神也黯淡了许多，他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许。

“我暂居青云寨，二位若是有意，日后可来寨中一叙。”

他知道墨家传人对技艺的执着，这话既是让步，也是试探——他需要这样的能工巧匠。

说罢，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

金锭约莫有拳头大小，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将金锭放在桌上，金锭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安静的里屋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的武器我全要了，劳烦二位稍后派人送往青云寨。”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陈仓看得一头雾水，挠了挠头，指尖的厚茧蹭得头皮发痒。

脸上满是困惑——他实在不明白，一把看似普通的铲子，怎么就让素来沉稳的吴大锤失了态，更不明白肖屹潇为何要买下所有武器。

直到肖屹潇转身往外走，他才连忙跟上。

嘴里还嘟囔着，声音里满是不解：“胡兄弟，你这是搞啥子哦？那工兵铲到底是啥宝贝哟？”

他快走几步，追到肖屹潇身边，侧头看着他的侧脸。

“还有你咋突然买这么多武器？咱们青云寨也不缺这些撒！”

蒋十三依旧沉默，只是跟在两人身后，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看向肖屹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那探究里，有好奇，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他跟了肖屹潇这么久，始终看不透这个男人，就像看不透那把神秘的工兵铲。

肖屹潇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玄色的衣摆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如同墨色的流云。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铁匠铺外的巷弄里，脚步声被晨雾吞噬。

铺内，吴大锤父子依旧捧着工兵铲，满脸的震撼与思索。

指尖还在不停地摩挲着铲身；桌上那锭金子，在炉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