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街 第197章 迷雾

通往省城的柏油路在冬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延伸，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萧瑟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林。

尹文开着一辆半新的桑塔纳，车开得平稳，但车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化不开。

林新华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加深了许多，那双惯常执笔翻书的手，此刻无力地交叠在膝上，微微颤抖着。

尹文从后视镜里看着老师苍老疲惫的面容，心中既愧疚又担忧。他斟酌着开口：“老师，您别太着急上火。林璋他……也许是一时糊涂，或者遇到了什么难处，年轻人嘛……”

“难处？”林新华睁开眼，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痛心，“有难处不能跟我说吗？我是他爸！抵押房屋，欺骗我的学生……这是人干的事吗？我林新华教书育人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亏心事，怎么……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孽障！”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他猛地偏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不愿让学生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尹文噤了声，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能做的，只是将车开得更稳一些，更快一些。

抵达省城时，已是下午。林新华没有先去儿子家，而是让尹文直接开到了女儿林琪任教的中学。

林琪早已焦急地等在校门口，看到父亲从车上下来，那副风尘仆仆、憔悴不堪的模样，她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爸！”林琪迎上去，扶住父亲的胳膊。

“联系上你哥了吗？”林新华第一句话就问。

林琪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去他家，都没人接。打他学校，说他请假好几天了。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尹文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林新华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尹文告知的情况和自己的猜测简要说了一遍。林琪听得脸色发白，又气又急：“他……他怎么敢！爸，您先别急，我们去他家看看！说不定……”

三人又驱车赶往林璋家所在的小区。那是一栋普通的职工家属楼，有些年头了。敲了半天门，里面毫无动静。向邻居打听，邻居也摇头，说好几天没看见林家两口子进出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林新华脸色灰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尹文和林琪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林璋工作的省一小问问情况，同时，尹文也动用自己的关系，看能不能从银行那边查到那笔抵押贷款更具体的信息。

省城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与林新华心中的冰冷孤寂形成鲜明对比。

他跟随着女儿和学生，奔波在陌生的街道上，寻找着那个让他失望透顶又牵肠挂肚的儿子的踪迹。每一步，都踏在失望与担忧交织的荆棘上。

而在遥远的桐花巷，气氛却与林家的愁云惨淡截然不同。

暂缓拆迁、改为政府居民合资修缮的消息，像一阵暖风，吹散了连日来的焦虑与不安。

虽然具体的方案和每家每户需要分摊的金额还没最终敲定，但一种积极的、共建家园的热情已经开始在巷子里涌动。

街道干部很快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居民协商会，地点就设在空间相对宽敞的李家豆腐坊前院。

傍晚时分，各家各户能主事的都来了，搬着小板凳、马扎，围坐在一起。胡秀英和钟金兰烧了好几大壶开水，给大伙儿倒上。

街道来的俞干事是个爽利的中年人，拿着个小本子，开门见山：“各位街坊邻居，县里的决定大家都知道了。咱们桐花巷不拆了，这是好事！但住着舒服，才是真的好。所以，这修路、改厕所、通下水道的事儿，就得靠咱们自己上心了！政府出一半钱，另一半，咱们各家各户，按人头、或者按房屋面积，分摊。具体怎么摊，今天咱们就商量出个大家都觉得公平的章程来！”

话音刚落，底下就议论开了。

“按人头好！公平！”

“按面积也行，房子大的多出点！”

“我看啊，得把临街做生意的也算进去，他们受益大！”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声音七嘴八舌，却不再像之前讨论拆迁补偿时那样充满火气和算计，更多的是务实的商讨和权衡。高大民大声说：“我赞成！该出多少出多少！把路修好了，我这摩托车进出也方便，生意都好做！”

朱大顺也附和：“修！早该修了！夏天那排水沟的味道，简直了！”

李开基抽着旱烟，缓缓道：“老规矩，街坊们商量着来，大伙儿都认可就行。”

蔡大发、许三妹夫妇虽然心疼钱，但想到以后买菜摊前再也不是坑坑洼洼、污水横流，也点头表示支持。连一向沉默寡言、最近才稍稍露面的尤亮，也在人群后点了点头。修缮家园，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王美代表王家来开会，听到大家的议论，心里也踏实不少。面馆保住了，巷子环境改善，对生意只有好处。

钱来娣没有来，是王兴来的。他缩在角落，听着众人的讨论，心里盘算着家里能拿出多少钱，暗自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这事儿办好，不能再让家里失望。

经过一番不算激烈但足够充分的讨论，最终大家初步同意，修缮费用的一半由政府承担，另一半由居民分摊，其中基础部分按常住人口均摊，涉及临街铺面门前路面硬化、排水接口等部分，则由相关商户适当多承担一些。这个方案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会议结束时，天色已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光，那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善的期盼。不知谁喊了一句：“等开春了，咱们自己动手，先把巷子口的烂泥坑填了！”

“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众人笑着应和。

冬夜的寒气似乎也被这热情驱散了些许。夯土修路的声响仿佛已能在想象中听见，与省城街头林新华沉重的脚步、无果的寻找，形成了动与静、希望与忧虑的奇异交响。桐花巷的篇章，翻开了务实而充满烟火气的新一页；而林家的风波，却仍在省城的夜色中，寻找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