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街 第181章 抉择，暗涌

周安和周静的到来，以及他们带来的那段尘封已久、交织着家国情怀与家庭决裂的往事，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入了孟家那原本只是艰难却平静的生活深潭，激起的涟漪足以颠覆一切。

孟婆婆听完周家兄妹的讲述，老泪纵横，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孙子的胳膊，仿佛一松手，这唯一的念想就会消失。她看着眼前这两个衣着体面、气质不凡的“亲戚”，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她为儿子孟东和儿媳周宁感到一丝欣慰，他们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娘家的追认，尽管是以如此惨痛和迟暮的方式；另一方面，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周家如此显赫，他们若要强行带走行舟，她这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婆，拿什么去阻拦？行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啊！

孟行舟则完全陷入了茫然与混乱之中。他那关于父母的稀少记忆，一直是模糊而温暖的，带着草药清香（母亲是军医）和坚毅身影（父亲是连长）的混合。如今，这模糊的印象被强行注入了“军区参谋长”、“逐出家门”、“门当户对”这些他既陌生又沉重的词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桐花巷里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不幸的孩子，父母是光荣牺牲的英雄。可现在，他突然被赋予了另一重身份——一个高门大户流落在外的外孙。这身份的巨变让他无所适从，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

周安看着外甥清瘦的脸庞和那双与妹妹周宁极为相似的眼睛，语气沉重而恳切：“行舟，我们知道，突然来说这些，你很难接受。外公……他年纪大了，病得很重，时间不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对你妈妈太强硬……他现在没有别的心愿，只想看看你，看看他小女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周静也红着眼圈补充道：“跟我们回省城吧，行舟。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好得多，有更好的学校，外公也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活。你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认祖归宗，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更好的学校，更好的未来……这些词语对生活在桐花巷、时常为生计发愁的孟行舟来说，充满了诱惑。但他转过头，看着奶奶那布满皱纹、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看着这间虽然破旧却充满他与奶奶相依为命记忆的老屋，那股冲动瞬间冷却下来。这里再不好，也是他的家，是奶奶用微薄的收入、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地方。

“我……我要和奶奶商量。”孟行舟低下头，声音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周安和周静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但也理解孩子的感受。他们没有逼迫，留下了在县招待所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便先行离开了。

那一夜，孟家灯火未熄。孟行舟和奶奶坐在昏暗的灯下，相对无言。抉择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祖孙俩的心头。是抓住机会，走向一个看似更广阔的未来，还是坚守这片生于斯长于斯、充满艰辛却也充满温情的土地和人？

魏伟第二天得知消息后，再次来到孟家。他听着孟婆婆的哭泣和孟行舟的迷茫，沉默地抽着烟。良久，他拍了拍孟行舟的肩膀，声音沉稳：“行舟，你长大了，有些事需要你自己决定。你爸你妈，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他们当年选择了彼此，选择了国家和责任，没有后悔。现在，轮到你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记住，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把你养大的奶奶。别的，不用怕，有魏叔叔在。”

这番话，像定海神针，让孟行舟慌乱的心安定了几分。

与此同时，纺织厂新订单的生产遇到了一个技术难题。一种新设计的、要求色彩过渡极其自然的丝绸披肩，在染色环节总是达不到理想效果，颜色衔接生硬，浪费了不少胚料。王美和奚青柏连着几天都泡在染色车间里，和技术员、老师傅们一起攻关。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反复的失败，让众人都有些疲惫和焦躁。这天晚上，又一批试验品效果不佳，老师傅们都摇着头下班了，车间里只剩下王美和奚青柏，对着那批颜色不均的披肩沉默不语。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王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喃喃自语。

奚青柏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一块失败的样品，对着灯光仔细看着，又走到染缸前，用手指蘸了点尚未完全冷却的染料，感受着温度和粘度。

“也许……不完全是配方和温度的问题。”奚青柏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你看这纹路，浸染的时候，胚料入水的角度和提拉的速度，可能影响了染料的自然流动。”

王美闻言，凑过去仔细看，灯光下，奚青柏专注的侧脸近在咫尺，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和一丝染料的微涩。他手指着样品上细微的色差，条分缕析地解释着自己的猜测。那一刻，工作的焦灼仿佛暂时远去，一种奇异的、带着共鸣的安心感包裹了她。她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看他这样专注思考、解决问题的样子。

“你说得对！”王美眼睛一亮，“我们明天就试试固定入水角度，调整提拉节奏！”

她抬起头，正对上奚青柏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同样的疲惫，有找到问题方向的明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了工作伙伴的柔和。两人目光一触，都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车间里只剩下机器残余的温热和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情愫在弥漫，比那染缸里的色彩更加浓烈，也更加难以掌控。他们都感觉到了，却谁也没有勇气去点破。家庭的责任，事业的桎梏，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像一道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

最终，奚青柏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沉默：“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明天再试。”

“好。”王美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间，融入桐花巷沉沉的夜色。一个要回去面对复杂的家庭难题和自身情感的迷茫；另一个，则要独自咀嚼那份悄然滋长、却不得不深藏心底的悸动。抉择，不仅关乎孟行舟的未来，也悄然降临在王美和奚青柏的心上，只是他们，都还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徘徊着，权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