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街 第130章 母子谈心

自打接下那份沉甸甸的港商订单，蜀绣工坊的灯光就常常亮到深夜。机器的嗡鸣声、绣娘们压低了的交流声、丝线穿过绷架的细微摩擦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充满希望的乐章。蔡金妮作为工坊的主心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协调生产、检查质量、核算成本，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坊的人。

蔡家夫妻看着女儿日渐清减的脸庞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心疼得不行。许三妹变着法子炖汤，蔡大发则闷不吭声地包揽了更多菜摊的活计。两口子一合计，和在中专期末考试结束在家的儿子蔡银龙排了个班，父子（母子）三人轮流，务必保证每天有人接送蔡金妮下班，哪怕只是从厂门口走到桐花巷这短短一程路，也要让她知道，家里有人等着，有盏灯为她亮着。

于是，桐花巷的深夜，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要么是蔡大发披着旧外套，沉默地站在纺织厂侧门外的梧桐树下，看见女儿出来，便迎上去，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布样袋；要么是许三妹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热乎乎的夜宵，拉着女儿的手细细问累不累；偶尔是半大小子蔡银龙，精神头十足地陪着姐姐，叽叽喳喳说着巷子里的新鲜事，试图驱散姐姐满身的疲惫。这份质朴而坚定的家庭支持，是蔡金妮能在事业道路上奋力前行的最大底气。

与蔡家那种目标明确、劲儿往一处使的氛围相比，老王面馆里的气氛则显得凝重而焦灼。

王兴觉得近来事事不顺，看什么都堵心。儿子王勇初二期末考试结束，成绩不出所料，依旧是中等偏下。王兴作为家长还是头一次被老师留下，王勇班主任说如果王勇初三还是这个成绩，考上县重点高中基本无望，连普通高中都悬乎。看着儿子整天无所事事，不是睡觉就是跑出去和巷子里半大的小子们野，王兴心里那团火就噌噌往上冒。他摔打面团的声音都比往常响了几分，对着账本也常常发呆。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大女儿王美。眼瞅着都二十五了，在街坊邻里眼里已经是“老姑娘”了，却丝毫没有谈婚论嫁的迹象，一头扎在那个什么蜀绣工坊里，跟着蔡金妮“瞎折腾”。在他看来，纺织厂奚厂长那个改制风险极大，万一失败了，王美到时候年纪大了，工作也没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几次三番想让王美调回车间，都被女儿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父女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深。

“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王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妻子钱来娣抱怨，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钱来娣将丈夫的焦虑看在眼里，也明白儿子的迷茫和女儿的坚持。她知道，光是抱怨解决不了问题。这天晚上，面馆打烊后，王勇又耷拉着脑袋想溜回房间，被钱来娣叫住了。

“小勇，来，帮妈剥点蒜。”钱来娣坐在小凳上，面前放着一个蒜筐。

王勇磨磨蹭蹭地过来，接过母亲递来的蒜头，默默地剥着。昏黄的灯光下，母子俩一时无话，只有蒜皮破裂的轻微声响。

“小勇，”钱来娣开口，声音温和，没有责备，“期末考试考完了，你自己……有啥想法没？”

王勇动作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闷闷的：“没啥想法。”

“是真没想法，还是不敢有想法？”钱来娣看着他，“妈知道，你爸整天念叨你，你压力大。可路是你自己的，总得往前走。妈没念过多少书，不会讲啥大道理。你就跟妈说说，你心里头，想干啥？是还想继续读书，还是想学门手艺？或者，就跟爸妈在面馆干？”

王勇沉默了许久，手里的蒜瓣被他捏得有些变形。他抬起头，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妈，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干啥都不行，学习不行，也没啥特别想干的。我看银龙哥去学汽修，挺有目标的，可我……我对那些机器没啥感觉。”

钱来娣放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儿子：“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没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该干啥的。妈问你，要是让你现在就去学手艺，或者就来面馆揉面，你甘心吗？”

王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虽然迷茫，但内心深处，似乎也并不愿意就这么被定性，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面馆里。

“那不就结了。”钱来娣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既然不甘心，那就再拼一把。妈跟你爸商量了，咱也不求你非得考上多好的高中，但最后这一年，你尽全力去拼一次，行不？考上高中，就能多见三年世面，认识更多同学老师，没准儿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想干啥了。就算……就算最后还是没考上，咱再去想学手艺的事，至少你努力过，以后不后悔。”

她的话语像温润的水，慢慢渗透王勇干涸迷茫的心田。他怔怔地看着母亲，灯光下，母亲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几根白发格外刺眼。他鼻子一酸，一种混合着愧疚和难过的情绪涌了上来。

“妈……”他声音有些哽咽，“我是不是……特没用？让你和爸操这么多心。”

钱来娣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在妈心里，你和你两个姐一样，都是最好的。你现在只是还没找到路，慢慢找，不急，妈和你爸，等着你呢。”

王勇再也忍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慌忙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这一刻，母亲的理解和包容，比父亲千百次的责骂更让他触动。他心中那片混沌的迷雾，仿佛被这盏名为“母爱”的灯火，照亮了一角。虽然前路依旧模糊，但至少，他愿意为了不辜负这盏灯火，再去拼尽全力试一次。

桐花巷的夜晚，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火，照亮着不同的人生轨迹。有人在灯火下为事业拼搏，有人在灯火下为家庭焦虑，也有人在灯火下，进行着关乎未来方向的、温柔而坚定的交谈。这，便是生活最真实，也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