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蝶引 第13章 回家

盛京郊外官道上，一道身影正捂着胸口踉跄前行，他发髻散乱，衣物破破烂烂坠在身上。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人眼神虚无，双臂无力耷拉在两侧，左腿以极度扭曲的方式拖拽着，浑身结满冰霜。

“回家.....”

“回.....家”

“别念了别念了，在回了!”

天边隐隐泛起薄光，细细雨丝穿过林叶斜打在林乔伞面上，衣摆翠色又秾艳几分。

男子闻声呆愣片刻，又晃晃悠悠跟上前方少女的步伐。

这人死了应有月余，以至于将生前忘尽，如今全凭执念撑着。

就是这执念忒磨人，路上嘴里就没消停过。

“停车！”

马儿高扬前蹄，嘶鸣出声，

“祖宗！你干嘛！”

于明本在认真赶车，这突然一声吓得他魂都丢了一半。军中听令听习惯了，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下就有了动作。

沈昭已经清醒，透过车帘瞥见远处这一幕，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他没搭话，掀帘下车。

他视力极佳，绝对没看错，那人穿的正是程家军的甲胄，怎会出现在京郊。

沈昭转身看向于明，后者眼神清澈，满脸困惑。

“你没认出来？”

于明瞪大眼，顺着沈昭视线看过去：“认出什么，那不就是个姑娘？还牵着头驴。”

林雾弥漫，那姑娘打着把莲青色纸伞，若隐若现，怪瘆得慌。

“二爷，你莫不是烧糊涂了。”他说着伸手过来，摸了摸，也不烫啊。

为早日回京，他们便没有找客店住宿，此时天色将亮未亮，晓星渐沉，于明见沈昭始终盯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地方，莫名打了个寒颤。

“……爷，你，你到底看啥呢。”

沈昭回神，他从不信鬼神之说，鬼神哪有自己的拳头好使。

而此刻，多年的坚持正在崩塌。

——

“南坡莫家哥儿，留个老娘咳，不忠又不孝，当了逃兵咯。”

一群小孩儿围着老妪嬉笑，手中的莠草指指点点，不远处农作的人见这动静也没驱赶的意思。

老妪枯瘦的手在地上四处摸索，摸到合适的柴就兜进怀里，半分不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滚滚滚！”

年轻妇人在道旁随手折下一枝柳条往那群小孩儿身上招呼，她扯着嗓子往四周嚷：“谁家瘪犊子赶紧领回去，再吵吵信不信老娘教他们重新做人。”

“唉唉，杜娘子莫怪，孩子还小别置气嘛。”

杜玉兰叉着腰：“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得了，自家要是没教好就别放出来咬人。”

当初听说小川进了程小将军营下，这群人可没少巴结。

今日天放晴，她才将家中药材搬出晾晒，也就迟了那么一会儿，就让这群小人嗅着味儿来了。

“你这小娘子说的什么话。”

“村里战死的都收到抚恤，就你家没有，那莫小川从前德行，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呵，谁知道是不是当了逃兵？”

中年男子想起近日的传言，越发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放你娘的屁。”赵氏终于忍不住，牙关紧咬，抬头瞪着双无神的眼开骂：“我家川子绝不可能当逃兵。”

“切，懒得同你说。”那男子嗤笑出声，也不再搭理。

到时候这老太婆气狠了，可别赖上他，他不耐地踹那群小孩儿屁股：“滚滚滚，都回家去。”

杜玉兰小心翼翼搀着赵氏，“娘，别听他们胡说，川哥儿一定会回来的。”

赵氏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她手：“回家吧。”

……

“快走快走！她们回来了。”

莫家院门前被扔了满地的烂菜叶，一片泥泞，臭气熏天。罪魁祸首见人回来便一哄而散，你推我搡地跑远了。

杜玉兰撕了他们的心都有，她忍着气将赵氏哄回房，自己一人留下收拾。

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泪珠一滴滴砸在手背上，她暗骂一声：“莫小川你个王八蛋！”

“请问……能否讨杯水喝？”

杜玉兰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丝帕，她抬头看去，是个小姑娘，她不好意思的用衣袖往脸上胡乱揩了两把。

“姑娘见笑了，稍等。”说完转身进了院中。

此人正是林乔。

金蝶在院中徘徊翩飞，最后化作流光钻入莫小川眉心。

“你已经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回家了……”

莫小川立在门前，突然生出怯意，看着眼前的狼藉，一步也不敢迈。

杜玉兰端着茶碗出来：“姑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盛京。”

“这儿离盛京还得走一两日，顺着门外这条道，前面有家官驿，一人在外，安全为上。”

林乔接过茶碗喝了口，将它置于泥墙上，袖子一捋便蹲下身：“谢谢姐姐，我帮你一起收拾吧。”

杜玉兰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这姑娘长相不俗，穿着虽简单，但通身气派不像是在泥地里长大的。

林乔恍若未闻，杜玉兰见她干得起劲，心觉好笑，这段时间冷嘲热讽没少受，倒是一个陌生人……很快，二人将院门打扫干净。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姑娘留下吃顿午饭。家里也没别的，但我婆母做的手擀面不错——”

“好啊！”林乔应得爽快，将灰灰利落系在院外梨树下，就往里走。

“……”

这姑娘是不是太没戒心了些。

杜玉兰正打算跟上去，突然回头看向院门。

微风拂过，梨花如细雪般四处纷飞。

她摇头轻笑，定是夜里熬得多，都生出幻觉了。

……

小院明净敞亮，晾晒着各种药材。

今日日头不错，杜玉兰将屋中剩下的药材往外搬，林乔看着也去搭了把手。

杜玉兰见林乔熟练挑拣的样子，心生好奇：“姑娘也懂药材？”

“我家里人会，教过一些，但只学了个半吊子。”

“这些药材是我婆母分的，她眼睛虽不大好，但嗅觉灵敏，家中这些年都靠这些过活。”

女子神色认真，长发简单挽了垂髫髻，插着一枝梨木簪，秀丽又柔美。

院外探进的梨花簇簇开满枝桠，淡白中夹着浅绿，越过墙头，香气盈满整个院落。

“姐姐头上这根簪子很特别。”

杜玉兰怔愣一瞬，抬手碰了碰，眼底漾开一抹笑：“这是我家川哥儿亲手给我做的。”

“那人粗手粗脚，送什么不好偏生送簪子，他当时瞒着我偷偷折腾了好几个月。”

杜玉兰说着说着轻轻笑出声：“其实我早就知道，起初我还以为他有其他相好的，和他闹了段时间脾气。但那人就是一根筋，连娘都看出我的不对劲，也没见他来哄我，每日下了工就钻进屋里捣鼓。”

“那傻子送我的时候就一直说这木簪不值钱，待日后他有出息了就给我买亮灿灿的金簪，到时候一头戴个十七八支去村里晃，谁让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成日阴阳怪气。”

“我说‘那不得沉死’，那傻子却说‘没事，我就抬着木凳跟在你后头，咱走哪儿坐哪儿’。”

“姑娘，你说好笑不好笑。”

杜玉兰笑出了泪，她的目光越过空荡荡的小院，映着天边残云的影子，像是把自己的魂儿也散在风里，声音又轻又慢：“要是当初我说不要那什么金簪就好了，只要人还在……”

莫小川蹲在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玉兰啊，盐放哪儿了？”赵氏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唉！来了！”

杜玉兰随手往身上擦了擦：“姑娘，您先坐着，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