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针深深刺入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未完成的白色并蒂莲缎面上晕开,像骤然睁开的不祥之眼。
潘金莲猛地一颤,不是因为疼,而是耳边那尖锐的声音:
“……手脚伶俐,模样更是百里挑一,这价钱,张老爷您再添半吊,老身立马给您留下!”
牙婆刘五娘的嗓子像是浸了砂砾,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带着精打细算。
潘金莲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指尖含进嘴里,铁锈般的腥甜在舌尖弥漫。
她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厅堂上首那个臃肿的身影——阳谷县富户张大户。
他肥厚的手指正捻着几枚铜钱,慢条斯理地敲在红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在敲打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那目光,黏腻、浑浊,带着毫不掩饰的掂量,在她纤细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流连,让她裸露在粗布衣领外的肌肤立刻起了一层细栗。
血珠在缎面上洇染的图案,刺目地映在她眼底。
这朵并蒂莲,是她前几日偷偷绣的。
那时,破败的家中尚有父亲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母亲愁苦却温柔的叹息。
不过几日光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便卷走了父亲微弱的性命,也卷走了家中最后一点支撑。
债主堵门,母亲哭干了眼泪,最终只能颤抖着手,在刘五娘那张泛黄的卖身契上按下了模糊的指印。
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是空洞的绝望,像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人……是伶俐。”
张大户终于开了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慵懒,却像重锤砸在潘金莲心上。
“只是这年纪,小了些,骨头还没长开,怕干不得重活。”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神却始终没离开堂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刘五娘立刻堆起满脸谄笑:“哎哟我的张老爷!雏儿才好哇!筋骨软,调教起来才顺手!您府上什么重活轮得到她?端茶递水,描眉绣花,这才是正经!您瞧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再过两年……”
她挤眉弄眼,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
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母亲偶尔流露的忧惧,早已在她心里种下模糊的认知。
如今,这认知被**裸地摊开在眼前:她,潘金莲,和案几上那只插着蔫花的粗瓷花瓶,和门外笼子里那只聒噪的画眉,没有任何区别。
是一件商品,一件供人赏玩估价的“货物”。
那根刺伤她的绣花针,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粗糙的粗布裙褶里。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将它更深地藏了进去。
针尖的冰冷触感,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最终,几吊铜钱叮当作响,落入了刘五娘贪婪的掌心。
潘金莲甚至没听清确切的数目。
她的名字,连同她这个人,就这样被轻飘飘地交割了。
…………
张大户的府邸在阳谷县城西,高墙深院,朱漆大门上的铜兽衔环在暮色中闪着冰冷的光。
踏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外面的世界连同那点残存的自由气息,便被彻底隔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沉水香、脂粉和食物油腻的复杂气味,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仆妇们垂手肃立,眼神或麻木,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新换上的粗使丫头衣服上。
她被分派到后院针线房,跟着一个姓孙的管事婆子学规矩做活计。
孙婆子一张马脸,法令纹深如刀刻,看人的眼神像在审视布匹的经纬。
日子陡然陷入一种刻板的循环:天不亮起身洒扫,伺候主子们洗漱,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针线活——缝补、刺绣、浆洗。
粗粝的皂角水很快侵蚀了她原本还算细腻的手指,留下细小的裂口和薄茧。
然而,潘金莲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钻出的藤蔓,有着惊人的适应力。
她沉默寡言,手脚却异常麻利。
孙婆子苛刻的要求,她总能做得又快又好。
她有一双天生的巧手,绣出的花鸟鱼虫灵动逼人,配色也格外雅致,连负责主子们衣饰的大丫鬟秋菊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更难得的是她那份天生对美的敏锐。
即使在疲惫不堪的间隙,她也会偷偷留意府中女眷的发髻样式、衣料搭配,甚至廊下摆放的一盆兰草的姿态。
她用省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钱,买来最劣质的头油和一小盒廉价的胭脂,在无人注意的清晨,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小心翼翼地点缀自己日渐憔悴的容颜。
她本能地维护着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体面”,仿佛这是她与那些粗使仆妇之间,唯一可以抓住的分界。
她的美貌和这份与众不同的“灵性”,像暗夜里微弱的萤火,终究没能逃过某些眼睛的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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