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流火尚未褪尽,八月的蝉鸣依旧声嘶力竭,但萦绕在湘南市上空的,除了暑热,更多了一分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新的期盼。
省状元引发的媒体风暴,如同掠过城市上空的台风,在肆无忌惮地席卷一番后,终究携着喧嚣远去,只留下街头巷尾偶尔还能听到的、带着羡慕与骄傲的余谈。
林辰家的那栋老式单位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这份宁静之下,涌动着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感暗流。
那封来自北京、印着烫金“清华大学”字样的计算机专业录取通知书,被母亲李秀英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对待。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块崭新的、大红色的金丝绒布——那是她当年结婚时压箱底的料子,一直没舍得用——小心翼翼地将通知书包裹起来,仿佛里面盛放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整个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希望与荣光。
最终,这个红色的包裹被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客厅那个有着深色木纹的五斗柜最上方,与墙上挂着的三五牌座钟形成了某种颇具时代特色的呼应。
每次有客人来访,李秀英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那里,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却又努力装作云淡风轻。
父亲林建国的变化则更为内敛。这个在湘南机械厂与图纸、车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工程师,平日里走路微微佝偻的腰杆,如今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厂里的工友、领导见了他,无不热情地打招呼,言语间充满了“老林,你养了个好儿子!”“林家出了条真龙啊!”之类的赞誉。
林建国通常只是憨厚地笑笑,摆摆手,但眉宇间那份属于技术工人的沉稳里,确实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扬眉吐气的光亮。
他甚至在某个周末,特意去理发店刮了脸,理了发,穿上了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领口已经有些磨损的灰色中山装,去照相馆照了一张标准的半身照,说是“等儿子在清华出息了,说不定能用上”。
然而,在这份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喜悦之下,一种名为“离别”的愁绪,正如同梅雨时节墙角渗出的湿气,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蔓延、滋长。
晚饭时分,是这种情绪最集中爆发的时刻。餐桌上依旧摆着林辰爱吃的辣椒炒肉和紫菜蛋花汤,但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辰辰,到了北京,那可就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了,不比我们这小地方。”李秀英一边不停地往林辰碗里夹肉,一边开始了不知第多少轮的絮叨,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听说北方人口味重,菜里爱放酱,你从小吃惯了清淡的,刚开始肯定不适应。去了食堂,多找找有没有南方口味的窗口……吃饭一定要按时,别学着那些大学生,熬夜睡懒觉,早饭都不吃,年纪轻轻把胃搞坏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林辰已经明显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身上流转,继续道:“跟同学打交道,要真诚,要大方,咱不惹事,但也不能太老实被人欺负。城里孩子,见识广,心眼活,你……你多留个心眼。钱该花的花,别省着,身体最要紧。
钱不够了就往家里打电话,现在装部电话也方便了,我跟你爸商量了,下个月就去邮局申请……”
林辰埋着头,认真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将母亲夹过来的菜一点点吃完,耐心地听着这些翻来覆去、充满生活细节的叮嘱。
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觉得这絮叨的声音,比任何乐章都更动听。
他知道,这是母亲用她最熟悉的方式,试图在他远行前,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关爱,尽可能地编织进他未来的生活里。
林建国沉默地喝着杯子里廉价的茉莉花茶,偶尔咂咂嘴,终于也在妻子话音暂歇的间隙,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清华园里,藏龙卧虎。你能考进去,是本事,但也只是拿到了入场券。去了那里,要把状元这个名头放下,戒骄戒躁,一切归零。学问学问,要学,更要问。要尊重老师,团结同学,踏踏实实做学问,本本分分做人。”他说话的风格一如他绘制的工程图纸,线条简洁,逻辑清晰,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千金。
林辰放下碗筷,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抬起头,目光平静而郑重地迎向父母担忧与期盼交织的视线:“爸,妈,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你们放心,我知道自己去清华是做什么的。不仅仅是为了读书拿文凭,更是为了开阔眼界,接触最前沿的东西,抓住时代给我们的机会。”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最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只是此刻的父母,还无法完全理解其中深意。
李秀英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曾几何时还需要她手把手教系鞋带、晚上睡觉怕黑要开灯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抽枝拔节,长成了一棵她几乎要看不懂的、枝叶参天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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