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们星夜驰援、齐聚清辉院的动静,如同惊雷滚过护国公府的上空,再加上老国公苏天佑那不容置喙的雷霆手段,恰似一块千钧巨石,轰然投入看似波澜不惊的湖面。瞬间,那些潜藏在朱墙黛瓦之后、蠢蠢欲动的鬼蜮心思,尽数被这股磅礴气势震慑,不敢再有半分外露。
柳姨娘的“汀兰院”外,此刻已多了四名面无表情的婆子,腰间佩着府中执法的令牌,廊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映得她们的影子愈发沉凝。院内,柳姨娘身着素色襦裙,往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眉眼此刻拧成一团,死死攥着手中的绢帕,指节泛白。她望着紧闭的院门,耳边还回荡着老国公冰冷的斥责:“禁足三月,闭门思过!若无老夫特许,半步不得踏出汀兰院!” 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为她续上热茶,却被她猛地挥开,茶盏落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怨毒。
隔壁的院落里,苏灵儿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原本娇俏的脸庞此刻挂满泪痕,对着前来传令的管家撒泼打滚,却只换来一句冷冰冰的“大小姐凤体违和,皆是拜你二人所赐,安分些方能保全自身”。最终,她被婆子们强行带回房间,房门落锁的声响,如同敲碎了她所有的骄纵与幻想。
掌管中馈的钥匙,也被老国公派来的嬷嬷当着众仆的面,从柳姨娘的心腹手中收回,转交给了老成持重的大管家。那些往日里见风使舵、对清辉院诸多怠慢的下人,此刻更是吓得魂不守舍。洒扫的婆子佝偻着腰,将青石板擦得能映出人影;送水的小厮轻手轻脚,生怕脚步声惊扰了清辉院的安宁;连掌管膳食的厨娘,也每日变着花样准备滋补的汤羹,亲自送到院门口,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容。
一时间,护国公府内路不拾遗、人人噤声,竟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朱红的廊柱下,连落叶都似乎落得悄无声息,唯有风吹过庭院中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份平静愈发诡异。
然而,蛰伏在这具病弱躯壳内的“夜凰”苏婉婉,对此却有着更为清醒、甚至近乎冷酷的认知。她端坐在清辉院的窗边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药茶,目光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株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月季上,眼底没有丝毫松懈。
她深知,这强行压制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虚假的宁和。水面的波纹或许能被巨石的威压暂时抚平,但水下的暗流,只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压迫而积蓄更多力量,变得愈发汹涌、愈发隐蔽,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只待最佳时机便会骤然发难。那躲在幕后的黑手,一次谋害不成,反而折损了柳姨娘这枚安插在府中多年的重要棋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出手,定然会更加刁钻狠辣,更加不留痕迹,也更加致命,绝不会再给她任何侥幸逃脱的机会。
时间,对于她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她必须争分夺秒,在真正的风暴降临之前,尽快夯实这具残破的身体根基,摸清敌人的底细,积攒足以自保的力量。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倚靠软枕、说话轻声细语、走几步路便要扶着廊柱喘息片刻的病弱大小姐。她会对着前来探望的兄长们露出浅浅的、带着几分怯懦的笑容,会顺从地喝下三哥熬制的汤药,会把玩着五哥送来的机关雀,眼神清澈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她完美地维持着这层迷惑所有人的保护色,将“夜凰”的锐利与锋芒,尽数藏在那副苍白羸弱的皮囊之下,让所有明里暗里的目光,都只看到一个需要被呵护、毫无威胁的病秧子。
但当夜幕彻底笼罩护国公府,或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属于“夜凰”的意志便会挣脱所有束缚,开始悄然运转。她如同一位精密布局的棋手,高效地利用着兄长们送来的各类资源,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飞速成长。
三哥苏忘忧留下的药箱,就摆在清辉院卧房的矮柜上,里面分门别类地盛放着各类珍贵药材。有千年人参切片,色泽黄润,纹理清晰,散发着浓郁的药香;有天山雪莲干品,洁白如雪,绒毛细腻,是滋补元气的圣品;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皆是市面上万金难求的珍品。苏婉婉每日都会抽出一个时辰,将这些药材一一取出,放在鼻尖细细嗅闻,指尖轻轻摩挲,感受着不同药材的药性与肌理。她结合自己前世对人体机能的了解,再对照这具身体的状况,选取药性最为温和、滋补而不燥烈的药材,与灵泉水巧妙搭配,或是研磨成粉温水送服,或是浸泡成药浴舒缓经络。她如同一位耐心的园丁,小心翼翼地浇灌着这株濒临枯萎的幼苗,试图弥补先天的不足,为后续的“以毒锻体”打下坚实的基础。
五哥苏清墨送来的那只精巧机关雀,更是成了她反复研究的对象。她将木雀放在光线充足的窗边,用细针轻轻拨开腹部的机括,仔细观察内部齿轮的咬合方式、弹簧的弹性与韧性,以及各部件之间的连接结构。那齿轮小巧玲珑,齿纹细密均匀,显然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打磨;弹簧虽细,却弹力十足,能精准控制木雀的动作;就连固定部件的木钉,都削磨得恰到好处,严丝合缝。她试图通过这些细节,反向推演这个时代在机械制造、工艺水平乃至基础物理方面的知识体系,寻找可能为己所用的技术破绽,或是可以借鉴的构造原理。有时,她会对着木雀发呆许久,脑海中不断模拟着齿轮转动的轨迹,思考着如何改进结构,让其更加灵活,甚至具备一些意想不到的功能。这只看似简单的机关雀,在她眼中,已然成了一扇窥探这个世界技术水平的窗口。
而四哥苏子画那看似“随意”塞来的厚厚一叠银票,则成了她启动情报网络的初始资金。那些银票面额不等,从百两到千两,纸质精良,印纹清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银锭的气息。苏婉婉没有将其随意存放,而是藏在床头一个隐蔽的暗格中,每次取用都极为谨慎。她通过心腹丫鬟青禾,先是悄悄联络上了几个在府中资历深厚、嘴巴严实的老仆,以重金相托,让他们留意府中上下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与柳姨娘、苏灵儿相关的动向。随后,她又通过青禾在外的远房亲戚,悄悄接触到了京城中一些专门传递消息的市井渠道,用银票换取了与“相思烬”奇毒、以及父母当年离奇失踪相关的蛛丝马迹。那些散落在旧人闲聊、尘封档案、甚至是市井流言中的只言片语,都被她如同收集拼图般小心记录下来,整理成册,藏在书柜最深处的典籍之中。
进展,确实在一点点积累。身体的根基在灵泉与珍贵药材的双重滋养下,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好转,至少不再像从前那般稍一活动便气喘吁吁;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在研究机关雀与搜集情报的过程中逐步加深;那些零碎的情报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虽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却也让她对敌人的轮廓有了模糊的感知。
然而,“相思烬”的阴狠与霸道,依旧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这奇毒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潜伏在经脉深处,耐心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这夜,子时已至。整个护国公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连巡夜人敲梆子的声音,都似乎被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清辉院卧房内,还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火,跳动的火苗映照着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婉婉早已褪去外衣,在床榻上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双目紧闭。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如同深潭静水,不起一丝波澜。此刻,她正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灵泉那温和而精纯的气息,如同引导着一脉涓涓细流,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她要再次进行那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以毒锻体”——上一次的成功,虽然让她承受了钻心的痛苦,却也让她的经脉多了一丝韧性,这让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谨慎的从容,对那份非人的痛苦也有了更强的耐受力。
她的意识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仔细探查着体内每一条经脉的状况。那些盘踞在经脉中的“相思烬”毒素,如同暗红色的墨汁,凝滞在各处,有的地方较为稀薄,有的地方则凝练如实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避开了几处毒素最为活跃、能量波动剧烈的区域,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处看似沉寂的经脉分支。那里的毒愫颜色尤为深邃,如同凝固的血珠,安静地蛰伏着,仿佛早已失去了活性。
一切起初似乎颇为顺利。灵泉气息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沿着经脉缓缓前行,绕过一处处脆弱的节点,逐渐靠近那团暗红毒愫。苏婉婉屏住心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竭力控制着灵泉气息的流速与力度,确保每一步都精准无误。她计划用灵泉气息轻轻触碰毒愫,引动其一丝能量,再借助灵泉的生机将其化解、吸收,以此锤炼经脉的韧性。
然而,就在那蕴藏着生机的灵泉气息,如同初春的第一缕微风,刚刚触及那团暗红毒愫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团看似沉寂的毒愫,仿佛瞬间从沉睡中苏醒,不再是惰性的毒素,而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极度敏感的不稳定火药,轰然炸开!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尝试都要猛烈十倍、百倍的灼痛感,如同失控的火山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又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油海,烈焰滔天,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爆发开来!
狂暴的能量瞬间冲垮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引导,如同决堤的洪水,挣脱了所有束缚,疯狂地席卷向她全身每一条经脉,冲刷着每一个角落!原本温和流淌的灵泉气息,在这一刻被彻底打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唔——!”
苏婉婉甚至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无法发出,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从齿缝间挤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起来,浑身的肌肉紧绷如铁,又在瞬间松弛,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从床榻上重重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的青砖都微微颤动。
此刻,她的体内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如同被烈火炙烤般滚烫,仿佛真的有熊熊火焰从五脏六腑中燃烧出来,要将她的血肉、经脉、骨骼,尽数焚为灰烬。可诡异的是,在这极致的灼热之下,她的体表却在瞬间渗出了大量冰冷粘腻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纤细的脖颈、瘦弱的脊背缓缓滑落,浸湿了身下的地毯。四肢末端更是变得冰凉刺骨,如同坠入了万年冰窟,寒气顺着经脉逆行而上,与体内的烈焰相互冲撞、交织。
极致的灼热与彻骨的冰冷,这两种极端的感觉在她体内疯狂撕扯、碾压,如同将她置于熔炉与寒冰地狱之间反复碾磨。那非人的痛苦,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她的经脉中肆意切割、穿刺,又像是有无数只毒虫,在啃噬她的神经,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裂、粉碎!
是之前引动淬炼后,残留的毒素没有完全平复,在体内形成了隐患,最终引发了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还是这诡异的“相思烬”本身,就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周期性的猛烈发作规律,而她恰好触发了这个节点?亦或是,这毒愫本身就具备感知生机的能力,将灵泉气息误判为威胁,从而发动了致命的反扑?
混乱而尖锐的疑问在她被剧痛充斥的脑中一闪而过,但此刻那席卷一切的痛苦浪潮,已经剥夺了她任何深入思考的能力。她所有的意志力,都被用来对抗这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极致折磨,如同在狂风暴雨中坚守的孤舟,勉强维系着意识最后一丝清明,不至于彻底沉沦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之中。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在外间软榻上守夜的青禾,本就因为担心小姐的身体而睡得极浅。此刻,里间传来的重物落地的闷响,以及那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痉挛声,如同惊雷般将她猛然惊醒。她心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青禾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赤着脚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冰冷的青砖刺痛着她的脚掌,却远不及心中的焦急与恐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以及屋内未熄的微弱烛火,她一眼便看到了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自家小姐。
苏婉婉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那张平日里苍白却还算平静的小脸,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眉头紧紧蹙起,嘴唇被咬得渗出了血丝,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嗬嗬气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正在被无形的恶鬼吞噬撕扯。
青禾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想要冲上去将小姐扶起,却又怕自己力道不当加重小姐的痛苦,只能跪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道:“小姐!您撑住!奴婢这就去喊人!去请国公爷!去请大夫!” 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跑,想要惊动整个府邸,让所有人都来救小姐。
“别……”
就在青禾转身的瞬间,一只冰冷潮湿、却用尽了所有力气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裙角。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上好的绸缎布料撕裂,指甲深深嵌入了裙摆的纤维之中。
苏婉婉艰难地抬起眼皮,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汗珠与泪珠,瞳孔因极致的剧痛而有些涣散,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在那片混沌之中,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近乎冷酷的清醒火焰,如同黑暗中的孤星,执着而坚定。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和血沫中挤出来,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声张……”
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死死盯着青禾,指甲几乎要掐进青禾的皮肉里,再次用尽最后的能量叮嘱:“去…去请…三哥……只要他……悄悄的……来……”
话音落下,她的头便无力地垂下,身体的痉挛愈发剧烈,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剧痛边缘,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划过了她的脑海!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天赐的、绝佳的机会!
一个将她“病弱垂危”、“不堪一击”的形象,以最真实、最惨烈的方式,深深烙印进所有旁观者、包括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窥视者骨髓中的机会!一次精心策划的表演,无论多么逼真,都难免会留下破绽;但这一次真实的、濒死的痛苦,却足以让所有人心生忌惮,或是彻底放下对她的防备。她要借此机会,将自己更深地隐藏在“弱者”的外壳之下,让那些暗中的敌人认为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从而放松警惕,露出更多的马脚。
青禾看着小姐痛苦至极、却仍强撑着吩咐的模样,心如刀绞。她虽不明白小姐为何要如此隐秘,不愿惊动旁人,但多年来的陪伴与忠诚,让她对苏婉婉的命令有着近乎本能的绝对服从。她用力抹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小姐您撑住!奴婢这就去!很快!一定很快就回来!”
她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起身,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穿过外间。她没有选择走正门,而是轻轻推开了后窗。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出,借着夜色的掩护,提起裙摆,用最快的速度,沿着僻静的回廊,无声无息地朝着三公子苏忘忧所居的“静尘院”飞奔而去。她的脚掌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被石子硌得生疼,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让三公子尽快赶到小姐身边!
苏忘忧的“静尘院”素来安静,院内种满了各类药草,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清苦香气。此刻,院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一间厢房还透着微弱的光影,显然是苏忘忧还在灯下钻研医书。
青禾跑到院外,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急促地喊道:“三公子!三公子!您快醒醒!我家小姐……小姐她出事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极致的焦急,穿透力极强。几乎是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一阵风般冲了出来。
苏忘忧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外袍是随手抓来仓促披在肩上的,衣襟都未来得及系好,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带着几分狼狈,显然是从睡梦中被骤然惊醒。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满满的急切与担忧,那双温和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紧紧盯着青禾:“婉婉怎么了?快说!”
“小姐她……她突然晕倒在地,浑身抽搐,看着像是……像是毒发了!”青禾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小姐不让声张,只让奴婢来请您,三公子,您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苏忘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他甚至来不及多问一句详情,只从青禾惊惶失措的表情和只言片语中,便意识到妹妹的情况定然万分危急。他二话不说,转身从门旁拿起随身携带的药箱和针囊,大步流星地跟着青禾,朝着清辉院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的脚步又快又急,外袍在夜风中翻飞,墨发被吹得凌乱,却丝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婉婉,你一定要撑住!三哥马上就来!
苏忘忧来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跟着青禾冲进了苏婉婉的卧房。借着摇曳的烛光,他一眼便看到了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妹妹。苏婉婉面色潮红与惨白交替,如同上好的宣纸被胡乱染上了红墨与白霜,浑身被冷汗浸透,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弱得近乎透明的轮廓。她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痉挛,嘴唇青紫,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苏忘忧低呼一声:“婉婉!” 他立刻扑跪在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却浑然不觉疼痛。他飞快地抖开随身携带的针囊,修长的手指在烛光下泛着微凉的光泽,捻起一根根细如牛毛、闪着银光的银针。他的眼神专注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快、准、稳地将银针刺入苏婉婉周身几处关键大穴——人中、内关、涌泉、足三里……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力道恰到好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多年行医沉淀下来的精湛技艺与从容。
银针入穴,苏婉婉剧烈的痉挛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痛苦挣扎,但身体依旧冰凉,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痛苦,气息依旧微弱。苏忘忧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伸出手指,搭上她的腕脉。这一探,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悸与难以置信!
指下的脉象,混乱狂暴到了极致!时而如同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力道之大几乎要挣脱他的手指,仿佛生命力在做最后的燃烧;时而又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飘忽不定,若有若无,几乎难以捕捉。这分明是医书上记载的、最凶险的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兆!
“怎么会……”苏忘忧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不敢迟疑,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紫玉小瓶。那玉瓶通体莹润,色泽深邃,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拔开瓶塞,一股奇异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暖意。瓶中只有一颗龙眼大小的碧色丹药,通体圆润,散发着淡淡的灵光,正是他耗费了十年心血,集齐上百种珍稀药材,才炼制而成的保命灵丹“回春丹”。此丹药效霸道,能在生死关头吊住一线生机,是他压箱底的宝物,从未轻易示人。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丹药倒出,用桌上的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托起苏婉婉的头,将她的脖颈微微抬起,一点点将药汁喂她服下。动作轻柔至极,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呛到她。
同时,他另一只手抵住苏婉婉的后心,掌心微微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将自身多年苦修而成的精纯温和的内力,缓缓输送过去。那内力如同一股暖流,顺着苏婉婉的后心涌入体内,试图为她梳理混乱不堪的经脉,护住那摇摇欲坠的心脉。
然而,他的内力一进入苏婉婉的体内,便感觉像是流入了一个千疮百孔、布满裂痕的破败容器。内力根本无法有效凝聚,甫一进入,便从那些无形的“漏洞”中四处溃散。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那盘踞在她经脉深处的“相思烬”之毒,竟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变得异常活跃,贪婪地吞噬着他输来的内力。每一丝内力被吞噬,那毒素的气息便强盛一分,反而有愈发狂暴的趋势!
“怎么会这样……这毒素……比之前任何一次发作都要凶险诡异百倍……”苏忘忧的额头上,冷汗越渗越多,浸湿了他的额发。他看着妹妹了无生气的脸庞,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心疼与一种深深的、源自医者本能的无力感。他行医多年,救治过无数疑难杂症,从未有过如此束手无策的时刻。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和内力,在这霸道的奇毒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如此大的动静,即便苏婉婉特意叮嘱过不要声张,也终究是瞒不住了。
清辉院的异常动静,还是惊动了巡夜的婆子。婆子不敢擅自闯入,只能匆匆跑去禀报老国公苏天佑。老国公的卧房灯火瞬间亮起,不过片刻功夫,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便伴随着焦急的询问,从远处传来。
“婉婉怎么样了?出什么事了?”
老国公苏天佑甚至连外袍都未系好,只在寝衣外随意披了一件披风,头发也乱糟糟的,往日里威严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焦灼与担忧。他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身形依旧挺拔,却难掩那份发自内心的慌乱。当他踏入卧房,借着烛光看到榻边脸色惨白、气息奄奄的孙女时,这位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见惯生死离别、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钢铁意志的老将,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浑浊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一股凛冽的煞气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涌动出来,如同寒冬的暴雪,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让屋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旁边的青禾和闻讯赶来的几个丫鬟,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直视。
“查!给老夫彻查!”老国公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因极力压抑着滔天的愤怒而显得沙哑可怖,如同惊雷在屋内炸响,“婉婉白天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所有接触过她饮食、用具、汤药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老夫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暗中作祟!若查出来,老夫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刻骨的恨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深入骨髓的愤怒。
几乎是同时,被禁足在汀兰院中的柳姨娘,也“恰到好处”地收到了风声。她的贴身丫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探到了清辉院的动静,立刻禀报了柳姨娘。
柳姨娘正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脸上带着几分阴鸷的笑意。听到苏婉婉毒发垂危的消息,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随即又迅速掩饰下去,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虽被禁足,不能亲自前往探望,却立刻写了一张字条,让心腹丫鬟悄悄送出汀兰院,去请一位与她娘家关系密切、在京城素有“名医”之称的刘大夫。
那丫鬟借着给外院送衣物的由头,顺利将字条送出。不过一个时辰,刘大夫便跟着丫鬟,匆匆赶到了护国公府。丫鬟向老国公禀报时,言辞恳切:“国公爷,我家姨娘听闻大小姐病重,心中万分焦急,却因禁足不得前来探望。这位刘大夫是我家姨娘娘家的世交,医术高明,最擅诊治各类疑难杂症,姨娘特意让奴婢请来,或许能为大小姐尽一份心力,救大小姐一命。”
这番话听似情真意切,满是担忧,但在此刻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下,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老国公虽心中疑虑,但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孙女,也顾不得太多,只能立刻让人将刘大夫请了进来。
刘大夫约莫五十多岁,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一撮山羊胡,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被匆匆引到卧房内,对着老国公和苏忘忧行了一礼,便立刻走到榻边,装模作样地拉起苏婉婉的手腕,闭上眼睛,捻着山羊胡,仔细诊了起来。
他诊脉的时间格外长,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仿佛在面对一个极其棘手的病症。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收回手,重重地摇了摇头,脸上堆满了沉痛与无奈。
他对着老国公和苏忘忧拱了拱手,语气沉重地说道:“国公爷,三公子,大小姐此番……乃是多年积郁体内的奇毒骤然爆发,来势汹汹,非同小可啊!”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夫方才诊脉,大小姐的脉象紊乱若沸鼎,元气已然大伤,根基动摇,五脏六腑都已受到重创……这,这实在是……唉……” 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只怕是凶多吉少,油尽灯枯之象已现。老夫医术浅薄,只能勉强开几剂最是温和的方子,暂且吊住大小姐一丝元气。至于能否熬过这一关……唉,就看大小姐的造化,听凭天意了……”
这番看似客观公正、实则无力回天的断言,如同在已经压抑到极致的湖面上,又投下了一块巨石。悲观的阴云迅速笼罩了整个护国公府,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大小姐病危,恐怕熬不过今晚”的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阴影,在深宅大院的各个角落悄然传开。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有的真心为大小姐担忧,暗自垂泪;有的则面露喜色,暗自窃喜,觉得柳姨娘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还有的则抱着观望的态度,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苏婉婉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中,身体依旧承受着冰火交织的酷刑,意识在灼痛撕裂的边缘与灵泉强行带来的那一丝微弱清凉间,艰难地挣扎、浮沉。
然而,与外界的悲观判断截然相反,她的神智却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清醒。她能清晰地“听”到刘大夫那假惺惺的叹息,能感知到祖父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能感受到房间内弥漫的那种仿佛在等待最后时刻的绝望氛围,甚至能察觉到苏忘忧指尖传来的颤抖与无力。
很好……
一个冰冷而带着嘲讽的念头,在她剧痛的核心深处缓缓闪过。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苏婉婉已经是个一脚踏入鬼门关、无力回天的废人。这样,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才会放松警惕,甚至可能会因为得意而露出更多的破绽。而她,便能在这“将死”的伪装之下,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反击的最佳时机。
她心中冷笑,嘴角甚至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就在这无人能够窥探的躯壳内部,一场远比外界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精密的拉锯战,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
她调动着全部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如同一位坚守阵地的将军,竭力引导着灵泉那仅存的、如同星火般微弱的生机,死死护住心脉要害。同时,她与那如同脱缰猛兽般在经脉中肆虐爆发的“相思烬”毒素,进行着寸土必争的对抗。每一次毒素的冲击,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每一次灵泉生机的反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她没有放弃,凭借着两世为人的坚韧与决绝,在痛苦的深渊中苦苦支撑。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几乎致命的毒发,固然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却也像是一把粗暴的钥匙,强行撬开了“相思烬”更深层的秘密。在与之搏命的过程中,她对这奇毒的某些特性——比如它对生机能量的极度敏感度、爆发时的能量流动模式、以及吞噬外来能量壮大自身的诡异能力——有了更直接、更残酷,却也更深刻的了解。这些认知,如同黑暗中的微光,为她日后寻找解毒之法,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在这极致痛苦与生命力被压迫到极限的状态下,她意识最深处那片新生的、与灵泉相连的奇异空间,似乎……不再仅仅是清晰可见,而是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活跃的波动。那片空间仿佛被这生死关头的巨大能量所刺激,正在与体内肆虐的毒素能量隐隐共鸣,如同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
危机之中,竟也悄然孕育着意想不到的转机。这场看似毁灭性的毒发,或许,正是她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