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像饿极的野兽般啃咬着帝都的街巷。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在灰云下抖索,连墙角的残叶都被刮得干干净净。腊月的寒意已浸到骨头里,可夙王府深处的汀兰水榭,却暖得像揣着个小阳春——炭盆燃着银丝炭,连窗缝都糊着厚棉纸,将风雪与阴谋都隔在了外面。这里只有一种气息,是年关将近的期盼,混着孕肚的甜腻,沉甸甸压在人心上,暖得发烫。
苏婉婉的产期就在腊月尾。她的孕肚已隆得像座小小的山,走路时需侍女扶着腰,可气色却比往日丰润许多。孕吐早歇了,苏忘忧每日送来的药膳她都乖乖喝尽,苍白的脸颊透出蜜桃般的粉晕。此刻她正靠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银发垂落如瀑,被透过琉璃窗的暖阳浸成暖银。手中翻着本《南楚风物记》,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袍下的孕肚——那地方软乎乎的,偶尔会传来一阵极轻的悸动。
连日奔忙的霍云庭,今日难得把所有差事都推到了外间书房。他穿着常服,玄色锦袍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指尖还沾着点墨渍就起身了。透过珠帘望进去,软榻上的妻子像被阳光晒化的蜜,连呼吸都轻缓。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连珠帘都没敢碰响:“醒了?厨房刚炖好核桃酪,盛在你最爱的青釉碗里,要不要尝尝?”
他在榻边坐下,先搓热了掌心才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总带着点凉,是空灵道体的缘故。苏婉婉抬眼,新紫色的眼眸在阳光下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刚醒,还不饿。倒是你,肩颈又僵了,方才隔着帘子都看见你揉了三次。”她说着便撑起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肩颈,指腹精准地碾过他常年握剑留下的硬筋。
她的力道不重,却透着章法,是苏忘忧教的安神推拿术。霍云庭舒服地喟叹一声,干脆侧身躺下,将头枕在她并拢的腿上,还细心地避开了她的孕肚。“力道再重点,就这儿。”他闭着眼,声音带着松快的气音,“太子那边又在朝堂上摆了道,说要增派东宫卫戍,明着是护驾,实则是想把手伸到禁军里。”
苏婉婉的手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揉按,声音轻得像落在棉上:“明煜在宫里,总能探到些风声。父皇的身子呢?那药真的稳住了?”她不问权谋细节,却总能精准戳中他最挂心的地方。
“暂时稳住了。”霍云庭握住她的手腕,贴在自己脸颊上,墨渍蹭到了她的袖口也不在意,“只是清心护元丹治标不治本,姜太监那边刚松口,还没来得及录供。这皇城的人心,比南疆的蚀渊还难测——蚀渊有封印,人心却没底。”
苏婉婉垂眸看着他。他的眼睫很长,闭着眼时像敛着锋芒的剑,此刻却软得不像话。“不一样的。”她轻声说,指尖拂过他的眉峰,“蚀渊是死物,只懂毁灭;可人心有暖的地方,有伦常,有盼头。你看,”她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孕肚上,“这就是盼头。”
就在这时,她的身子忽然一僵,按在他眉峰的手猛地收了回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霍云庭立刻睁开眼,坐起身时动作都放得极慢:“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婉婉没说话,眼尾先红了。她抓着霍云庭的手,按在自己孕肚偏下的位置,声音发颤:“你……你别动,感受一下。”
霍云庭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屏住了。下一秒,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软肉里,有个小小的东西动了一下——先是鼓起一个圆滚滚的包,像小拳头轻顶了下,随即又滑开,接着是一下更明显的蹬踹,力道不大,却带着鲜活的劲儿,撞得他掌心发麻。
“这是……”他声音发紧,抬头看向苏婉婉,眼中满是懵懂的震惊,像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他在动?”
苏婉婉用力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却笑得眉眼弯弯:“是胎动。前几日还只是轻颤,今日……今日他定是知道你在,才肯露脸。”话音刚落,那小家伙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连续的两下,像在跟他们打招呼。
霍云庭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的孕肚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隔着锦袍和温热的肌肤,他能听到苏婉婉沉稳的心跳,更能捕捉到那道更急促、更有活力的小动静——扑通,扑通,像藏在暖巢里的小鼓,敲得他心都软了。
“我听到了。”他抬起头,素来冷峻的眉眼柔得一塌糊涂,胡茬都透着暖意,“他很有力气。”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抚摸着那个刚鼓起的地方,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琉璃,“小家伙,别闹你娘亲,她会累。”
仿佛真的听懂了,那处又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回应。苏婉婉笑得更欢了,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你看,他听你的。”
霍云庭顺势将她拥入怀中,手臂绕过她的腰,小心地托着她的孕肚,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能分担些重量。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和奶香,连日来的疲惫与阴翳都散了个干净。“婉婉,谢谢你。”他低语,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谢谢你给我这个家,给我……这么好的礼物。”
苏婉婉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腹中孩子的动静,忽然觉得那些朝堂的风雨都成了远事。“我们是一家人啊。”她轻声说,“你在前面挡着暗箭,我在后面守着家,等他出来,我们就有三个顶梁柱了。”
霍云庭低笑起来,笑声震得胸腔微微发麻。他松开她一点,捧着她的脸,用指腹擦去她的泪水,然后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阳光刚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指尖的墨渍与她腕间的银镯相映,暖得晃眼。
窗外的风雪还在刮,可汀兰水榭里,却像是提前迎来了春天。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书页散落在榻边,青釉碗里的核桃酪冒着乳白的热气。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像一粒埋在寒夜里的火种,不仅连接着他们的血脉,更成了他们对抗黑暗的底气。
霍云庭再次俯下身,对着苏婉婉的孕肚,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爹爹在等你,等你出来,咱们一起护着娘亲,护着这天下。”
腹中的小家伙,又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