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退得干净,只留下宫灯在梁上晃着冷光,将金砖地面映得一片惨白。内侍们踮着脚收拾御案的狼藉,羹汤凝成的渍痕像摊暗褐色的疤,擦了数遍都留着印子——就像那骤然炸开的惊魂,在每个人心头刻下了抹不去的阴影。苏婉婉已被凤陵军暗卫护送回府,霍云庭站在殿门口,望着养心殿的方向,玄色袍角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养心殿外,汉白玉栏杆凉得刺骨。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药味混着深秋的寒气,飘得满廊都是。皇后在偏殿哭得抽噎,太子霍明瑾的靴底磨得石阶“沙沙”响,脸色时青时白;五皇子霍明渊靠在廊柱上,指尖转着玉扳指,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眼神却像盯紧猎物的狼;四皇子霍明煜裹着厚披风,依旧以袖掩口低咳,苍白的脸在宫灯下泛着纸光,唯有垂落的眼帘抬起时,会掠过一丝极锐的光。
霍云庭负手立在廊下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银针——那是他方才趁乱沾了御案上的羹汤残渍,针尖泛着极淡的青。他想起皇帝腕间的脉象,浮促如断线的筝,滞涩似塞了泥的路,绝非寻常急病该有的征兆。
时辰在煎熬中爬过一个更次,养心殿的殿门终于“吱呀”开了。太医院院正钱太医跌跌撞撞走出来,袍角沾着药渍,额上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连行礼都微微打颤。“陛下……陛下是急怒攻心,加之日夜操劳,肝火郁结突发晕眩,现已服下安神汤,暂无大碍,只需静养。”
“急怒攻心?”霍云庭眉峰微挑,声音平淡无波,“方才宫宴一派和气,皇兄何来急怒?”
钱太医身子猛地一颤,不敢看他的眼,只把头埋得更低:“夙王殿下明鉴,臣……臣只是依脉象论断。”说罢匆匆告退,背影仓皇得像在逃。霍云庭望着他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这诊断,要么是医术不精,要么是有人授意,二者皆藏着凶险。
“夙王殿下,陛下口谕,传您入内觐见。”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他躬身引路,眼角的余光却在霍云庭身上扫了又扫。瞬间,太子的目光像淬了火,五皇子的笑意深了几分,四皇子则又低低咳了两声,仿佛事不关己。
霍云庭稳步走入养心殿,浓重的药味呛得人鼻酸。明黄帐幔低垂,皇帝霍擎苍半靠在龙榻上,眼窝深陷,脸色比纸还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般盯着他,浑浊的瞳仁里翻涌着疑忌的火。“臣弟参见皇兄。”霍云庭撩袍跪地,姿态恭谨。
“起来吧。”霍擎苍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他挥挥手,让宫人全退下,只留高公公在远处侍立。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今日宫宴,多亏你反应快。”
“此乃臣弟本分。”霍云庭垂眸应道。
“本分?”霍擎苍重复着,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破风箱,“朕听说,你还替朕诊了脉?”他倾身向前,枯瘦的手抓住龙榻扶手,指节泛白,“你倒说说,依你的脉法,朕这身子,究竟是何病?”
霍云庭心头一凛——这是试探,也是陷阱。直言中毒,只会引火烧身;顺着太医说,又恐误了时机。他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诚恳:“臣弟略通医理,不敢妄断。只是皇兄脉象浮促带滞,虚浮却非全然耗损,倒像……像有外邪缠脉,碍了气血。钱院正说的操劳是实,但饮食起居上,或许还需更仔细些——有些东西,怕是不适合龙体。”
他没提“毒”,只说“外邪”“不适之物”,把提醒藏得隐晦。可霍擎苍的疑心病早已深入骨髓,闻言猛地坐直身子,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外邪?不适之物?你是说,朕的宫里有人要害朕?还是说,朕身边的人都不可靠,要劳烦你夙王来指手画脚?”
话语里的猜忌像冰锥,扎得人发冷。霍云庭立刻躬身:“臣弟绝无此意!许是臣弟学艺不精,误判了脉象,皇兄切勿烦心。一切当以太医院为准。”
霍擎苍盯着他,半晌才重重靠回软枕,疲惫地挥挥手:“罢了,朕知道你‘一片好心’。宫宴之事,对外就说朕旧疾复发。朝中事务,让太子监国,五皇子、四皇子协理。你……没事少进宫,别过了病气给你。”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明晃晃的疏远与警告。霍云庭心中一寒,却依旧恭谨行礼:“臣弟领旨。”
走出养心殿,夜露已沾湿了袍角。太子正与几位重臣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五皇子早已不见踪影;四皇子霍明煜还站在原地,见他出来,极轻地对他点了点头,眼神里藏着了然。霍云庭颔首回应——这位“病弱”的皇侄,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回到夙王府时,已是三更。汀兰水榭的灯还亮着,苏婉婉披着杏色披风,坐在窗边等他,桌上温参茶的银壶还冒着热气。见他进来,她立刻起身,指尖抚过他冰凉的手:“怎么样?”
霍云庭将宫中之事细细说来,末了苦笑:“皇兄疑心太重,我稍提饮食,他便觉得我要干涉内宫。”他握住苏婉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明路走不通了。”
苏婉婉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新紫色的眼眸在灯下泛着光:“明路不通,便走暗路。那位四皇子,今日对你点头示意,显然是个明白人。他装病避祸这么久,定是藏着底牌,或许……能成盟友。”
霍云庭一怔,随即失笑——他竟忘了,他的婉婉从来都不是只需要庇护的女子。他将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腹间的温软,心中的寒意渐渐散去。“这条路险。”
“再险,也比看着皇权落入奸人手中好。”苏婉婉靠在他怀里,指尖点了点他掌心的薄茧,“为了我们的孩子,也得走下去。”
窗外的月被薄云遮住,光影昏蒙。霍云庭抱着怀中的人,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心中已有了决断。他要查清楚皇帝中毒的真相,要护住这江山,更要护住他的妻儿——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也绝不退缩。
夜色更深,汀兰水榭的灯火却亮了很久,映着两人相携的身影,在这风雨欲来的秋夜,凝成一抹温暖而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