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苏忘忧凝定的指尖下,像被抽慢了丝的线,每一寸流淌都沉得发慌。锦华堂的余温还浸在窗棂里,院外桂花落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可这满室的静,却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斩月站在榻边,靴底磨得青砖“沙沙”响,焦灼的目光在苏忘忧蹙起的眉峰与苏婉婉低垂的眼睫间来回扫,攥紧的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几次要开口,都被舌尖硬生生顶了回去,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颌线滑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苏婉婉靠在软枕上,后颈垫着蓬松的云丝枕,却依旧觉得浑身发轻。苏忘忧的指尖温温地搭在她腕间,那专注的力道透过素纱袖口传过来,像在细细摩挲一件易碎的珍宝。她新紫色的眼眸垂着,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里裹着月白软缎,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此刻望去,却像藏着一团模糊的光。
难道真的是……
思绪猛地被扯回南疆的寒夜,霍云庭将她护在怀中,玄甲上的霜气都被他的体温焐热;又想起江南的画舫里,他为她剥莲子时,指尖沾着的清甜;还有团圆宴前夜,他悄然立于清芷院外,目光比秋星更亮。那些细碎的片段混着近来的异状——睡不够的倦怠像缠在骨缝里的棉絮,见了油腻便发滞的胃,还有闻到酸黄瓜时瞬间苏醒的味蕾——忽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在她心头绕成一个温热的结。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攥住身下绣着兰草的锦褥,针脚硌着掌心,却压不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砰咚,砰咚,每一声都撞得胸腔发颤,先是惊惶的漏拍,再是乱了节奏的急促,最后竟掺了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毛茸茸的欢喜。
就在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室中,苏忘忧搭在她腕间的指尖,极轻极缓地颤了一下。
那颤动比桂花落的力道还轻,却像惊雷炸在苏婉婉心上。她猛地抬眼,正撞进苏忘忧倏然睁开的眸中——那双素来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满是震愕,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见了神迹,连呼吸都停了半拍。他没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移了半分,更贴近腕间内侧的脉搏,力道放得更轻,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指下那细微的搏动。
一次,两次……脉息像滚在玉盘里的珍珠,圆润流利,带着鲜活的力道,一下下撞着他的指尖。苏忘忧脸上的震愕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盛的狂喜,那笑意从眉峰漫到眼角,将他温雅的脸庞映得发亮,连鬓边的发丝都像沾了光。
“三弟!你倒是给句准话啊!”苏斩月再也忍不住了,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急火,“再不说,我这剑都要按捺不住了!”他说着就去摸腰间,才想起佩剑没带在身上,急得原地转了个圈。
苏忘忧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特殊的脉感,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锁住苏婉婉,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勉强压住翻涌的情绪。他伸手轻轻覆在苏婉婉微凉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过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个字都像砸在玉磬上,脆生生的带着喜意:“婉婉……是喜脉。”
“脉象如珠走盘,流利圆滑,是最典型的滑脉!”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发颤,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从脉息的力度看,该有近三月了。你……你怀了身孕,我们苏家,要添小娃娃了!”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可“怀了身孕”这五个字从三哥口中说出来时,苏婉婉还是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被潮水彻底淹没。她呆呆地看着苏忘忧,看着他眼里的狂喜,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有团温热的气在缓缓升腾。
是她和霍云庭的孩子。
那个在禁地与她同生共死,在深夜为她守在院外,在她耳边说“此生唯你”的男人,他们的孩子。
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来,先是猝不及防的茫然,再是对身体变化的无措,最后都化作一股暖流淌遍四肢百骸。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眼底蒙起一层湿雾,却不是难过,是连自己都没料到的欢喜。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指尖贴着软缎,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律动。
“真……真的?!”苏斩月在旁边跳了起来,桃花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蜜饯果子,“婉婉有娃了?我……我苏斩月当舅舅了?!”巨大的惊喜冲得他语无伦次,转身就往门外跑,“我这就去给婉婉买酸梅汤!买蜜饯!买全京城最好的酸果子!”
“二哥!”苏忘忧连忙叫住他,语气带着医者的严谨,“酸梅汤要温的,蜜饯别买太甜的,生冷的果子也不行!婉婉此前损耗大,孕初最忌折腾。”他转头看向苏婉婉,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脉象虽稳,但你气血不足,才会嗜睡乏力。我这就去改安胎方,用党参、黄芪补气,再加些砂仁安胎,饮食上也要清淡滋补,生冷寒凉都得忌着。”
“还有,此事暂不能声张。”苏忘忧的神色郑重起来,“孕前三月最是凶险,府外还有未知的敌人,等过了安稳期,再告知爷爷和大哥不迟。”
“我晓得轻重!”苏斩月猛地刹住脚,拍着胸脯保证,“谁敢乱嚼舌根,我拔了他的舌头!婉婉你放心,二哥就在这守着你,谁也别想靠近!”他说着就搬了张椅子坐在榻边,腰杆挺得笔直,活像个守着宝藏的骑士。
苏婉婉看着二哥这副紧张又兴奋的模样,又看看三哥低头写药方时认真的侧脸,心中的暖潮越涌越盛。她靠回软枕,目光望向窗外——秋阳透过菱花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桂花的甜香飘进来,混着即将熬好的药香,暖得人心里发颤。
她轻轻抚着小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云庭,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是我们跨越生死的羁绊。
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像春芽般在心底破土而出。她要好好护住这个孩子,护住这份温暖,等霍云庭回来,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苏忘忧写好药方,回头就见妹妹望着窗外浅笑,眼底的温柔能溺死人。他会心一笑,将药方折好递给听雨,轻声道:“按这个方子抓药,文火慢熬,熬好后先给我过目。”
室中又恢复了安静,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而是浸着蜜的温馨。苏斩月守在榻边,时不时问一句“渴不渴”“要不要靠得舒服些”;苏忘忧在一旁整理药材,时不时叮嘱两句安胎的注意事项;苏婉婉靠在软枕上,手一直轻轻覆在小腹上,感受着那份属于生命的、沉甸甸的希望。
窗外,桂花还在簌簌落着,秋阳正好,岁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