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临渊回到王府时,暮色已然四合,晚霞的余晖褪去最后一丝暖意,庭院中渐渐笼上一层淡淡的清寒。他径直前往霍云庭的书房,将京畿大营的情况简略禀报:时疫已用汤药控制,染病士兵隔离安置,无扩散之虞;防务部署已重新整饬,军心渐稳。至于伤兵营中偶遇沈孤兰的那段插曲,他下意识地轻描淡写,只道“太医署医官与民间医者协力救治,重伤员情况略有好转”。
然而,他话语间的短暂停顿,眉宇间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探究与微澜的异样,却未能逃过霍云庭敏锐如鹰的目光。霍云庭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茶盏,眸色微动,却并未点破——他深知苏临渊的性子,若不愿多说,追问无益,只将这份异样暂且记下,待日后再观。
眼下,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商议。
锦瑟院书房内,烛火通明,跳跃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苏婉婉已将“金蝉”留下的羊皮地图平铺在宽大的书案上,地图边缘泛黄,墨迹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旁边并列摆放着两枚墨黑的金属蝉,在烛光下泛着幽哑的冷光,触感依旧冰凉。
“长风带人乔装探查过了。”霍云庭指尖点在地图上那处圈着骷髅头的标记,声音沉凝如铁,“那里是京郊西北的废弃铁矿坑,坑洞纵横交错,岔路繁多,地形复杂至极,易守难攻。外围确实发现了幽冥司活动的痕迹——烧过的篝火灰烬、沾着阴寒气息的布料碎片,还有几个放哨的暗桩,但守卫并不森严,更像是一处临时的物资中转点,或是败逃残部的藏身之所,绝非核心据点该有的防备。”
苏婉婉蹙眉,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的虚线,眼中满是疑惑:“‘金蝉’特意送来这个地点,究竟意欲何为?若只是这样一处寻常据点,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传递消息,更不值得我们亲自出动。这里面,一定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玄机——或许是有重要物资,或许是藏着关键人物,又或者……这根本是个引我们入局的诱饵,想借幽冥司之手消耗我们的力量?”
“我已加派三倍玄影暗中监控,日夜紧盯铁矿坑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回。”霍云庭补充道,“三日后亥时,我们亲去一探便知分晓。眼下更需警惕的是,”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桌上的几份密报,“二皇子与三皇子,近来动作频频,已然露出了獠牙。”
他将密报一一推到苏婉婉面前,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二皇子霍明珏,近日频繁召见工部、吏部的核心官员,其门下的清客、谋士更是四处奔走,拉拢人心,显然是在为接手太子被削夺的部分权柄铺路,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掌控要害部门。而三皇子霍明琮,则剑走偏锋,频频拜访几位手握实权的宗室王爷,与其母族韦氏的将领暗中联络,显然是想在军中培植势力,与二皇子形成对峙之势。”
苏婉婉快速浏览着密报,上面的每一条记录都透着**裸的权力角逐,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子刚倒,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瓜分地盘、巩固势力,真是半点也不肯浪费机会。看来,我们剿灭幽冥司、扳倒太子,虽解了燃眉之急,却也让自己站在了风口浪尖,已成了他们眼中最碍眼的钉子——下一个目标,定然是我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霍云庭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夜色下摇曳的竹影,语气平静却带着彻骨的冷意,“我们手握剿匪之功,声望正隆,又得父皇准许扩充护卫,实力大增。他们岂能坐视我们继续壮大?这些动作,不过是先试探,再施压,逼我们做出选择罢了。”
正如霍云庭所料,京城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便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名素来依附二皇子的御史,出列呈递奏章,言辞隐晦却字字诛心,弹劾夙王霍云庭“恃功骄纵,结交外臣,结党营私;王府护卫扩充三百员额,远超规制,恐有不臣之心,危及社稷”。
虽无实证,却精准地戳中了帝王最忌惮的“功高震主”之忌,试图在皇帝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一时间,殿内气氛凝重,不少官员或低头不语,或面露探究,目光纷纷投向霍云庭,等着看他如何自处。
紧接着,关于苏家“拥兵自重”、“与夙王过从甚密,意图不明”的流言,也开始在京城的权贵圈子、茶楼酒肆中悄然散播。更有甚者,翻出三年前苏明远失踪的旧账,添油加醋地暗示“失踪另有隐情”、“苏家或许早已暗中投靠他人”,试图抹黑苏家的忠贞之名,挑拨皇帝与苏家的关系。
这些手段虽算不上高明,却如同嗡嗡作响的苍蝇,扰人清净,更意在步步紧逼——试探皇帝的态度,离间君臣关系,同时打压霍云庭与苏家的声望,为二皇子、三皇子的上位扫清障碍。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霍云庭反应平淡,神色坦然。当皇帝询问时,他从容出列,直言剿匪之功乃为国为民,不敢居功;扩充护卫乃陛下亲口恩准,只为防备幽冥司残党报复,自保而已。随即话锋一转,提请皇帝彻查流言来源,严惩造谣生事者,以正视听,安定人心。
皇帝虽未当场深究,只以“流言止于智者”淡淡带过,但看向霍云庭的目光中,那份审视与忌惮,却明显多了几分。
苏家更是稳如泰山,不为流言所动。苏天佑更是亲自入宫,怀中揣着当年与皇帝并肩作战时的一枚旧箭镞,在御书房与皇帝追忆往昔开疆拓土的峥嵘岁月,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既表忠心,又诉不易,反倒让皇帝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不好再多说什么。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试探。二皇子与三皇子虽暗中争斗,却在打压霍云庭与苏家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联手之势初成,其锋芒已隐隐直指夙王府与护国公府,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他们这是铁了心要逼我们站队啊。”苏婉婉放下手中关于二皇子门下官员近日频繁调动的密报,语气冷然,“要么依附其中一方,要么被他们联手排挤出权力核心,甚至……除之后快。”
霍云庭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站队?我霍云庭,一生只站朝廷法度,只站天下百姓,岂会依附于任何皇子的私党?他们若以为凭借这些蝇营狗苟的手段就能逼我就范,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关于苏家旧部动向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过,他们既然出招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苏家在军中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不是他们几句流言就能撼动的;而我在朝中,也并非没有支持者。他们想玩,我们便陪他们玩玩,看看谁笑到最后。”
就在霍云庭与苏婉婉积极应对来自皇子们的明枪暗箭时,另一条线索也有了进展——苏临渊派去调查沈孤兰的亲兵,终于带回了详细的回报。
回报的消息却有些出乎意料,简单得近乎清白:沈孤兰,确系已故镇北军偏将沈追之独女。三年前,沈追在北境与突厥的一场小规模遭遇战中“意外”殉国,尸骨未寻;其妻陈氏悲痛过度,缠绵病榻半年后也郁郁而终,留下年仅十五岁的沈孤兰。
沈追为人刚正不阿,在镇北军中颇有清名,却因不善钻营,职位一直不高,家无恒产。沈孤兰变卖家宅田产,安葬母亲后,便带着父亲留下的几本医书,辗转流离,凭借家传的岐黄之术在各地行医救人,不收分文,只求温饱。半月前,她辗转来到京城,因医术尚可,又蒙太医署一位与她父亲有旧的王医正收留,恰逢京畿大营爆发时疫、伤兵众多,便被派往伤兵营帮忙。
身世清白,经历简单,看似毫无可疑之处。唯一特别的,便是她明明可以留在条件更好的太医署药房帮忙,却坚持留在环境恶劣、气味污浊的伤兵营,专挑最危重的伤员救治,日夜操劳,分文不取,只求能为将士们略尽绵力。
听着亲兵的回报,苏临渊独自坐在书房中,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伤兵营里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眸,那双沾满血污却稳如磐石的手,还有那句“不惧十分污秽”的话语。沈追……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确实是镇北军中小有名气的耿直将领,当年听闻他殉国,还曾惋惜过几分。如此看来,沈孤兰当真是个身世可怜,却又坚韧自强、心怀悲悯的女子。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她望向北方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悠远与决绝,还有她提及父亲时,语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与不甘……这一切,都与这份“简单清白”的身世格格不入。
“将军,”书房门外传来心腹参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王爷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关乎三日后的行动。”
苏临渊收敛心神,将关于沈孤兰的纷乱念头暂时压下——无论她身上有何秘密,眼下最重要的,是三日后探查幽冥司据点之事。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前往霍云庭的书房。
霍云庭找苏临渊,正是为了三日后探查北方废弃铁矿坑之事。虽然长风初步侦查显示据点守卫并不森严,但“金蝉”的线索太过诡异,幽冥司也向来阴险狡诈,不得不防。
“铁矿坑地形复杂,岔路繁多,极易设伏。”霍云庭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坑洞分布,沉声道,“我打算带玄影精锐潜入核心区域探查,需要你调动一支绝对可靠的苏家精锐,在铁矿坑外围隐蔽策应。一旦里面有变,或是我们需要撤离,你便立刻率军封锁所有出口,接应我们突围,同时防止幽冥司残党逃脱。”
“此事交给我。”苏临渊毫不犹豫地应下,语气坚定,“我会亲自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亲兵,皆是身经百战、默契十足之辈,提前在铁矿坑外围埋伏,确保万无一失。”
商议完正事,书房内的气氛稍稍缓和。霍云庭端起茶盏,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大哥今日去京畿大营巡查,一切可还顺利?我听长风回报,营中有位姓沈的医女,医术颇为不凡,救治了不少重伤员?”
苏临渊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语气平淡得如同陈述公事:“嗯,确有一位,名叫沈孤兰。医术尚可,心性也颇为坚韧,在伤兵营帮了不少忙,确实救了几个原本被太医署判了‘不治’的伤员。”他刻意避开了自己对她的异样感觉,只捡最寻常的情况回应。
霍云庭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苏临渊既然不愿多说,他便不再追问。他转而叮嘱道:“如今朝局微妙,二皇子与三皇子虎视眈眈,四处寻找我们的把柄。军中之事,最是敏感,大哥在营中行事,务必谨言慎行,避免授人以柄,让他们抓到可乘之机。”
“我明白。”苏临渊郑重点头。他深知,在这个风口浪尖,任何一点不必要的关注,都可能被对手无限放大,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离开霍云庭的书房,苏临渊走在王府的回廊下,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几分疲惫。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伤兵营中那个蓝色的身影,想起了亲兵回报中提到的“镇北军”、“沈追”、“北境”……
镇北军……北境……三年前的“意外”殉国……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并非巧合。沈孤兰的出现,恰好在京畿大营出事之际;她的父亲,恰好在北境殉国;而北境,正是幽冥司与太子势力暗中勾结、牵扯甚多之地……
一丝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却又抓不住头绪,只能暂且压下,待日后再慢慢探查。
与此同时,锦瑟院内,苏婉婉处理完手中的密报,准备歇下。她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那两枚始终透着诡异的金属蝉,便下意识地将意识沉入随身空间,想再仔细研究一番,看看能否发现新的线索。
然而,当她的意识“看”向悬浮在空间乳白色雾气中的两枚金属蝉时,却猛地怔住了,心脏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只见那两枚原本毫无区别、通体墨黑的金属蝉,其中一枚依旧冰冷沉寂,泛着幽哑的冷光,与初见时并无二致;而另一枚——正是后来在落霞坡青石背阴处发现的那一枚——其薄如蝉翼的翅膀边缘,竟不知在何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淡金色光泽!
这光泽并非反射空间内的灵泉或玉树之光,而是从金属蝉身内部自然透出,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在翅膀边缘缓缓流转,如同一条细小的金色溪流,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苏婉婉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集中精神,仔细观察。她尝试用精神力触碰那枚泛光的金属蝉,却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排斥力,同时,丹田内的第二道封印也轻轻震颤了一下,似乎与这金色光泽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呼应!
这金属蝉……难道并非死物,而是一种拥有生命的奇异存在?或者说,它是一种他们尚未理解的、蕴含着特殊能量的器物?“金蝉”组织留下它,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信物那么简单吗?
这突如其来的淡金色流光,又意味着什么?是某种信号的启动?是与某个地点、某个人的共鸣?还是……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苏婉婉的心跳渐渐加快,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这两枚金属蝉,仿佛是两颗定时炸弹,又像是两把钥匙,背后隐藏的秘密,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凶险、还要重大。而那“金蝉”组织的真面目,依旧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让人看不清,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