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庭接连登门、与苏婉婉在梅林 “偶遇” 又于书房外 “听闻” 只言片语的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没几日便扩散到了护国公府的每个角落,自然也没能瞒过时刻将妹妹放在心尖上的几位兄长。
尤其是刚从边关回京不久的大哥苏临渊,还有常年在京中打理医馆、耳聪目明的三哥苏忘忧,对此更是忧心忡忡,坐立难安。苏临渊在边关见惯了刀光剑影、权谋算计,深知霍云庭那般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物,周身的每一寸空气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锋芒;苏忘忧则凭着医者的细腻,察觉到妹妹近来虽看似平静,眼底却多了些以往没有的沉凝,总觉得她藏着心事,却又不肯多说。
这日晚膳后,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了几颗疏星。廊下的红灯笼被丫鬟们一一点亮,暖黄的光晕染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映得庭院里的梨树影子歪歪斜斜。苏临渊寻了个 “查看妹妹身子恢复情况” 的由头,脚步迈得又大又沉,手不自觉地攥着腰间的玉佩 —— 那是母亲云清晏当年亲手为他系上的,此刻被他攥得温热。他身后跟着苏忘忧,药箱提在手里,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什么,指尖还沾着点刚配完药的薄荷清香。
两人并肩走到清辉院门口时,正听见院内传来青禾低低的笑语,混着书页翻动的轻响,倒显得几分安宁。可这份安宁,落在苏临渊眼里,却更像暴风雨前的平静,让他心里的忧色又重了几分。
“大哥,三哥。” 苏婉婉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跳跃的烛火翻看一本泛黄的杂记,书页上记着些前朝的奇闻轶事。见两位兄长一同进来,她连忙放下书卷,指尖还停留在书页的褶皱处,唇角牵起一抹浅淡却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久别重逢的依赖,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花,软乎乎的。
苏临渊挥退了想上前奉茶的青禾,高大的身影在不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肩宽背厚,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模样,此刻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眉头拧成了 “川” 字,虎目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开门见山道:“婉婉,大哥有话跟你说。”
他走到软榻边,干脆蹲下身,仰头看着妹妹苍白的小脸 —— 这张脸跟母亲年轻时有七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水,可此刻,他却在那眼底看到了一丝不该属于她的沉凝。他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浑,比平时放低了几分,怕吓着她,却更显沉重:“夙王霍云庭那人,你别跟他走太近。大哥在边关时就听过他的名声,心思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手段又厉,连北境的蛮族都怕他三分。如今他在朝堂上站得高,盯着他的人能从金銮殿排到城门口,明枪暗箭多着呢!”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好半天才续上:“你身子弱,经不住那些折腾。大哥知道你懂事,可懂事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不当回事。万一…… 万一你被卷进那些是非里,大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未必能护你周全。到时候要是让你受了委屈,大哥……” 他说不下去了,喉结动了动,眼底泛起一层水光 —— 他这辈子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可一想到妹妹可能受委屈,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一旁的苏忘忧将药箱轻轻放在桌上,金属搭扣碰撞的声音很轻,却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他走到苏临渊身边,气质温润得像春日里的细雨,声音也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婉婉,大哥说得没错。皇家的事从来都不简单,不是咱们这种武将世家能轻易掺和的。你以为是寻常的往来,背后可能藏着十几种算计。三哥上次去太医院取药,听见几个院判议论,说夙王府里的暗卫比禁军还多,连他吃的饭都要验三遍毒,可见他身边有多不太平。”
他凝视着苏婉婉,目光里满是医者的仁心与兄长的疼惜,指尖轻轻碰了碰软榻边的薄毯,确认够厚才放下心:“三哥没有别的盼头,就想你能安安稳稳的,每天喝了药能睡个好觉,天气好时在院里晒晒太阳,将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家,不用大富大贵,只要能把你当宝贝疼,就够了。咱们苏家虽不算顶尖的勋贵,可护你一辈子安稳,还是能做到的。”
两位兄长,一刚一柔,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 “噼啪” 声,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像极了他们此刻起伏的心绪。
苏婉婉看着眼前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兄长 —— 苏临渊的铠甲还没完全卸去,领口沾着点边关的沙尘;苏忘忧的袖口还卷着,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次为了救一个急症病人,被药罐烫伤的。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让她原本微凉的指尖都有了温度。这份毫无保留的维护与疼爱,是她前世作为 “夜凰” 时,从未奢望过的珍宝 —— 那时候她只有任务,只有战友,却没有这样能为她担惊受怕、把她护在羽翼下的亲人。
可她也清楚,此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躲在兄长的保护里。那些麻烦,那些漩涡,不会因为她的退让就消失。她需要让兄长们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承受的病弱妹妹,她有能力,也有决心,为自己,为家人,撑起一片天。
她轻轻抬手,对侍立在门边的青禾温声道:“青禾,你先下去歇着吧,把门关好,我跟大哥三哥说说话。”
青禾乖顺地应了声 “是”,脚步轻得像猫,出门时还细心地将房门掩好,只留了道细细的缝,刚好能让廊下的灯光透进来一点,不至于让房间太暗。
苏婉婉没有立刻回应兄长的担忧,而是先执起桌上的紫砂茶壶 —— 这壶是祖父送她的生辰礼,壶身上刻着几枝梅花,摸起来温润得很。她动作舒缓而稳定地,为苏临渊和苏忘忧各自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茶水在白瓷杯里晃了晃,泛起淡淡的茶香。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的面容,却让那双抬起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像洗过的星星。
“大哥,三哥,” 她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弱之人特有的轻柔,却没有了以往的怯懦,语调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们的担心,婉婉都懂。从小时侯我生病,大哥你背着我跑遍京城找大夫,三哥你守在我床边熬药,熬得眼睛都红了,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忘过。”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两位兄长紧绷的脸,话锋轻轻一转,像初春的冰棱融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可是哥哥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我一辈子都躲在这清辉院里,不碰外事,不闻不问,那些麻烦就真的不会来找我吗?”
她没有等他们回答,而是轻轻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戳心:“柳姨娘第一次克扣我的份例,是因为我争了吗?苏灵儿把我推下水,是因为我惹了她吗?还有凤王这桩婚约,是我哭着求来的吗?”
这两个反问,像两道无声的惊雷,骤然在苏临渊和苏忘忧的脑海中炸响!
苏临渊猛地一怔,瞳孔微缩 ——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总觉得只要把妹妹护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就能让她远离所有伤害,却忘了,有些伤害,从来都不是因为 “争”,只是因为她是 “苏婉婉”,是护国公府的嫡女,是那个身中奇毒、却又被先帝赐了婚约的人。苏忘忧也张了张嘴,想说 “不一样”,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 —— 他想起上次去汀兰院送药,无意间听见柳姨娘跟心腹说 “那个病秧子活着就是个碍眼的,早晚得让她消失”,那时候他只觉得愤怒,却没意识到,妹妹早已身处险境,躲是躲不掉的。
苏婉婉看着兄长们瞬间变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动了他们。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苏临渊和苏忘忧带着震惊的眼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坚定:“哥哥们,我身上的‘相思烬’,从记事起就跟着我,太医们都说没法治;爹娘失踪了三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爷爷每次提起他们,都偷偷抹眼泪。这些事,不是我躲起来就能解决的。以前我小,只能躺在床上等你们保护,可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想再等了。”
她攥紧了手中的茶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没有松开:“我知道霍云庭不是普通人,跟他来往很危险。可现在,他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维护这桩婚约、维护苏家颜面的人。跟他保持些往来,我或许能从他那里,听到一点关于朝堂的消息,知道一点关于爹娘失踪的线索,甚至…… 找到能解我身上毒的方法。”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显决绝,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像寒风中倔强生长的梅枝:“我不想再做那个只会哭、只会等别人保护的瓷娃娃了。我想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让爷爷不用再为我操心,想让哥哥们不用再为我提心吊胆。将来要是有风雨来,我也想跟你们一起扛,而不是躲在你们身后,看着你们为我受伤。”
这一番话,像沉重的战锤,一下又一下,敲在苏临渊和苏忘忧的心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与恍然 —— 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个一直被他们小心翼翼呵护的妹妹,内心竟如此清醒,如此坚韧,还藏着这样一份想要保护家人的决绝!
房间里静了很久,久到烛火都烧短了一截,蜡油顺着烛台流下来,凝成了小小的疙瘩。
苏临渊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他盯着妹妹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 那双眼睛里的光,像极了父亲苏明远当年出征前的模样,坚定、不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以前总觉得妹妹小,需要人护着,可现在才明白,她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了。他伸手,大手轻轻落在苏婉婉单薄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带着无言的支撑:“是大哥想岔了,是大哥一直小看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像敲在钢板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大哥在边关还有些旧部,京城里也认识几个靠得住的兄弟,只要你需要,大哥立马就能调人来帮你。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大哥就卸了他的胳膊!”
苏忘忧也上前一步,温润的眸子里没了以往的担忧,只剩下郑重与决意。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支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我托人从南疆带来的‘还魂草’,虽然解不了你的毒,却能缓解毒素发作时的痛苦。婉婉,三哥虽没大哥那般本事,可京城里的医馆、药铺,大多都跟我有往来,你想查什么药材,想找什么医者,三哥都能帮你找到。要是有人敢在药里动手脚,三哥也能一眼看出来。”
看着两位兄长毫无保留的支持,苏婉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鼻尖阵阵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真切的笑容 —— 那笑容不像以前那样带着病气的柔弱,而是像冲破阴霾的阳光,灿烂又温暖。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清晰无比:“谢谢大哥,谢谢三哥。”
这一声 “谢谢”,重逾千斤。
烛火还在跳动,将三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再也不是以前那种 “两个护着一个” 的模样,倒像是三个并肩站着的、准备一起扛事的人。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窗台上,像是在为这份兄妹同心的情谊,送上无声的祝福。
从这一刻起,苏婉婉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最坚实的后盾,有了能与她并肩作战的兄长。而属于他们的,共同对抗风雨、追寻真相的道路,也在这一刻,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