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婉在护国公府内整顿刁奴、立威后院的消息,如同投入温水的墨滴,起初只是在府中下人间悄然晕染,可没过几日,便借着各式渠道,飘出了朱漆大门,钻进了京城勋贵圈层的耳中。
东府太傅家的赏梅宴上,夫人们围坐暖阁,手里捧着青瓷茶盏,话题却绕不开护国公府那位病弱嫡女。“听说了吗?苏家大小姐前几日处置了个采买嬷嬷,三十大板打得那婆子哭爹喊娘,还连坐了家眷,半点情面没留!”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夫人,语气里满是惊奇,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茶汤险些洒出来。
对面的户部侍郎夫人闻言,轻轻挑眉:“何止啊!我还听说,前阵子东市惊马,那位大小姐就在现场,据说旁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她却带着丫鬟‘侥幸’躲进了陶器摊,毫发无伤!你们说,这真是运气好?”
“依我看未必……” 坐在角落的荣国公老夫人捻着佛珠,声音压得极低,“那苏家丫头病了这么多年,偏偏这时候‘好转’,还敢动柳姨娘的人,背后指不定有夙王撑腰呢!你忘了?朝堂上夙王可是硬保了婚约的!”
这些窃窃私语,像长了翅膀的蝶,扇动着流言的风,最终飘进了那些 “有心人” 的耳中 —— 太子府的幕僚在灯下分析着护国公府的动向,御史台的官员在奏折里隐晦提及 “勋贵内宅不宁”,而夙王府的书房内,霍云庭的贴身侍卫正低声禀报着从护国公府传来的每一个细节。
这日午后,护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突然响起了一阵整齐而威严的马蹄声,伴随着清脆的净街鼓乐,打破了府邸的宁静。门房老张头正眯着眼晒太阳,听到声响猛地睁开眼,只见远处街道上,一队玄甲侍卫手持长枪,列着整齐的队伍开路,中间一辆玄色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雕刻着精致的蟠龙纹 —— 这是亲王专属的仪仗!
“我的娘哎!” 老张头吓得一激灵,连忙从门房里跑出来,一路小跑着向内通传,声音都带着颤音:“禀国公爷!夙王殿下驾临!仪仗已到府门,王爷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苏天佑正在书房翻阅前朝的兵书,听到通传,手中的书页顿了顿,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心中颇感意外。夙王霍云庭虽与苏家有婚约,却是个极重规矩的人,除了年节时按例拜访,私下极少登门。此刻突然来访,显然不是为了单纯的寒暄。
他放下书卷,抬手整了整身上的藏青色常服,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动作缓慢却透着威严。于公,霍云庭是超品亲王,手握兵权,位高权重;于私,他是未来的孙婿,不久前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保住婚约,这份情分,苏家不能怠慢。
前厅之中,檀香袅袅,暖意融融。霍云庭已卸下外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坐在客座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平静地落在厅内悬挂的一幅《江山万里图》上,不见丝毫焦躁。
“老国公。” 听到脚步声,霍云庭缓缓转过身,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不显得卑微,“冒昧来访,叨扰了。”
“王爷客气了。” 苏天佑连忙上前扶起他,语气爽朗,“王爷能来寒舍,是老夫的荣幸。快请坐,刚泡的参茶,王爷尝尝。”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添上热茶,厅内一时只有茶水沸腾的轻响。霍云庭率先开口,聊起了边关的风物:“前几日收到北境传来的消息,今年的雪下得早,将士们的冬衣已尽数发放,老国公不必挂心。”
苏天佑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欣慰:“有王爷在,北境安稳,老夫自然放心。想当年,老夫也曾在北境戍边,那地方的冬天,可是能冻掉耳朵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朝堂闲话、过往旧事,气氛倒也融洽。可苏天佑心中清楚,这位夙王绝非为了追忆往昔而来。
果然,片刻后,霍云庭放下茶盏,目光似是随意地扫过厅外的庭院,那里隐约可见亭台飞檐的轮廓,语气平淡地切入正题:“早闻护国公府邸乃先帝时所建,园景构思精巧,别具一格,尤其以那片‘凌寒苑’的梅林最为着名,冬日里梅花盛开,疏影横斜,堪称京城一绝。本王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借老国公宝地一观?”
苏天佑人老成精,在朝堂和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夙王想看的哪里是梅花,分明是想借机见见婉婉 —— 那位近来频频引发议论、被他护在羽翼下的病弱孙女。
他捋了捋下巴上的银白胡须,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仍担忧这桩婚约会将婉婉卷入皇权争斗的漩涡,毕竟太子一党早已将夙王视为眼中钉,婉婉若成了夙王妃,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可另一方面,夙王在金銮殿上不畏压力、重信守诺的担当,又让他心生敬佩 —— 这样的人,或许能护婉婉周全。
略一沉吟,苏天佑心中已有决断。他呵呵一笑,语气爽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点:“王爷过誉了,不过是些寻常景致,能入王爷法眼,是老夫的福气。王爷请自便,园内随意观赏便是。”
他话语微顿,仿佛不经意般补充道,声音放缓了几分,带着长辈的关切:“说起来,婉婉那丫头…… 前些日子身子确实不太好,汤药不离口,多亏了王爷在朝堂上费心,托王爷洪福,近来将养得稍有些起色。天气好时,偶尔也会由丫鬟陪着,去那凌寒苑走几步,透透气,看看梅花。”
他抬眼看向霍云庭,目光深邃,带着一丝隐晦的托付:“小丫头自小体弱,性子也怯懦,若是不小心冲撞了王爷仪驾,还望王爷海涵,莫要与她计较。”
这番话,看似是谦逊的提醒,实则是默许,甚至是为两人创造了一次 “偶然” 相遇的机会。既给了夙王台阶,又未将婉婉强行推出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霍云庭何等敏锐,瞬间便听懂了老国公的弦外之音。他站起身,对着苏天佑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老国公言重了。本王只是随意走走,若真能有幸偶遇府上小姐,自当以礼相待,绝不敢怠慢。”
说罢,他不再多言,在管家恭敬的引领下,迈步朝着府邸深处的凌寒苑方向走去。玄色的衣袍在廊下掠过,如同墨色的流云,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
凌寒苑内,薄霜覆在青石板上,泛着淡淡的银光。几株早梅已悄然绽放,有的是洁白如雪的玉蝶梅,有的是艳若朱砂的朱砂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为这萧瑟的冬日平添了一抹清艳。
苏婉婉正由青禾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梅林小径间缓步慢行。她身披一件月白色织锦斗篷,斗篷边缘缀着柔软的银狐风毛,风一吹,毛絮轻轻颤动,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庞衬得愈发苍白剔透。她的脚步极轻,仿佛怕踩碎了地上的薄霜,每走几步,便会轻轻咳嗽一声,纤弱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寒风卷走,脆弱得令人心怜。
“小姐,您看这株玉蝶梅,开得多好啊!” 青禾指着一株绽放的早梅,语气雀跃。
苏婉婉停下脚步,抬眸凝望。那株梅树枝干奇崛,枝头缀满了洁白的花瓣,花瓣上沾着细小的霜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的目光平静,仿佛在欣赏梅花,实则在梳理着近日的计划 —— 灵泉的研究已到关键阶段,精神力的运用还需练习,而寻找武学典籍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就在这时,小径的另一端,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不期然地映入眼帘。
霍云庭负手而立,玄色常服与素白的雪景形成鲜明对比。他似乎也是信步而来,目光落在枝头的梅花上,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恰好与苏婉婉四目相对。
苏婉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惊到了。她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慌乱,还有一丝属于闺阁少女的羞怯。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垂下头,长而密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颤着,手指紧紧攥住斗篷的衣角,借着青禾的搀扶就欲向旁避让,姿态柔弱而无措。
“苏小姐。”
霍云庭停下脚步,低沉平静的嗓音打破了梅林间的寂静,如同玉石相击,清冷中带着几分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苏婉婉闻声,这才仿佛不得不面对。她由青禾扶着,缓缓转过身,朝着霍云庭的方向微微福下身去,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声音细弱游丝,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仿佛随时会断:“臣女…… 参见王爷。王爷金安。”
“不必多礼。” 霍云庭虚虚抬手,做了一个扶起的姿态,指尖并未真正触及她的衣袖。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又扫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听闻苏小姐前几日身体不适,如今看来,倒是好了许多。”
“谢王爷关怀。” 苏婉婉依旧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姿态,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已无大碍,只是太医叮嘱,仍需静心将养些时日,不宜过多走动,也不宜劳神。今日只是见天气尚好,便想来园子里透透气,没想到…… 竟在此处叨扰了王爷。”
她的话语里,处处透着 “病弱” 与 “怯懦”,将自己牢牢定位在一个需要长期静养、不堪风雨的闺阁女子形象上,没有丝毫逾矩。
两人并肩沿着梅林小径前行,脚下的薄霜被踩碎,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青禾早已机灵地落后了七八步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落在地面上,既确保主子在视线之内,又刻意避开两人的交谈范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霍云庭步履从容,目光偶尔扫过枝头的梅花,语气温雅:“这株是玉蝶梅,花瓣洁白,香气清雅,最是耐寒。那边几株是朱砂梅,花色艳丽,花期稍晚,等再过几日,满苑盛开,景致会更胜一筹。”
苏婉婉微微点头,轻声应和:“王爷见闻广博,臣女只知梅花好看,却不知还有这般多的讲究。”
看似闲适的交谈中,霍云庭却于不经意间,抛出了暗藏机锋的问题。他指着一株生长在假山旁的梅花,语气随意:“你看这株梅,长在石缝之间,土壤贫瘠,却依旧能开花,可见生命力之顽强。北境有一种‘沙棘’,生长在戈壁之中,耐旱耐寒,即便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也能结出果实。苏小姐久居深闺,可曾听闻过?”
苏婉婉心中警铃微作。霍云庭提及北境沙棘,绝非单纯谈论植物 —— 北境是夙王的势力范围,而 “恶劣环境”“顽强生存”,显然是在试探她对时局的认知,甚至是在暗示她自身的处境。
她轻轻咳嗽一声,用手帕掩住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北境遥远,臣女未曾听闻过沙棘。只是觉得这株梅花能在石缝中生长,已是不易,想来那沙棘,定是极为坚韧之物。”
霍云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并未追问,转而聊起了园中的布局:“这凌寒苑的假山与水榭,乃是前朝名师所造,假山堆叠讲究‘虚实相生’,水榭位置恰好与假山呼应,既挡住了寒风,又能欣赏到梅林景致。这般布局,如同朝堂之上的势力平衡,需知进知退,方能长久。苏小姐以为如何?”
这番话,已是**裸的试探。苏婉婉心中清楚,若此时一味装傻,只会显得刻意;若表露过多,又会暴露自己。她沉吟片刻,轻声回应:“王爷高见。臣女不懂朝堂之事,只觉得这园景看着舒心,想来无论是园景还是其他,万物…… 皆需有‘度’。过刚则易折,过柔则易屈,唯有把握好分寸,才能长久。”
一个 “度” 字,精准地道破了平衡的关键,既没有逾矩,又巧妙地展现了她的见识,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霍云庭的脚步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玩味的探究。他看着身旁的少女,她依旧低垂着眼,姿态柔弱,可那看似不经意的回答,却透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智慧。
两人继续前行,走到水榭旁时,霍云庭又提及戍边之事:“北境苦寒,将士们戍边不易,粮草、冬衣,每一样都需妥善安排。去年冬天大雪封路,粮草运输受阻,险些出了乱子。后来多亏了当地百姓相助,才解了燃眉之急。苏小姐觉得,戍边之难,最难在何处?”
苏婉婉抬起头,目光落在水榭下结着薄冰的水面上,语气轻柔却坚定:“臣女不懂军事,不敢妄言。只是常听祖父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将士们勇猛,粮草充足,固然重要,可若没有百姓的支持,只怕也难以为继。想来,戍边之难,最难在‘人和’吧。”
“人和” 二字,看似简单,却道破了戍边的根本 —— 民心向背,才是长治久安的关键。霍云庭心中微动,看向苏婉婉的目光,已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一番看似平淡的漫步交谈,悄然落幕。霍云庭需起身告辞,两人在梅林入口处停下。
“今日多谢王爷陪臣女赏梅。” 苏婉婉再次福身行礼,姿态依旧柔弱。
霍云庭微微颔首:“苏小姐身子弱,早些回房歇息吧。”
苏婉婉应了声 “是”,由青禾搀扶着,缓缓转身离去。月白色的斗篷在雪地里划过一道轻柔的弧线,她的脚步看似虚浮,可那脊背却在宽大的斗篷下,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挺直,如同寒风中傲然绽放的梅花,脆弱的外表下,藏着坚韧的骨血。
霍云庭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脑海中回放着刚才的对话 —— 那些看似怯懦的回应,那些点到即止的见解,那些恰到好处的停顿,都在诉说着这个少女的不简单。
他原以为,这桩婚约不过是一场政治博弈,娶回来的或许是个需要精心照料的病弱妻子。可今日一见,他才发现,自己或许低估了这位苏家小姐。她就像这雪中寒梅,看似柔弱,却能在严寒中绽放,用最不起眼的姿态,展现出最惊人的韧性。
“苏婉婉……”
霍云庭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了最初的漠然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一种发现意外珍宝的愉悦。
或许,皇兄和太子他们都错了。这桩看似累赘的婚约,或许不是负担,而是一枚足以搅动整个棋局的、独一无二的棋子。
寒风掠过梅林,卷起几片洁白的梅瓣,落在霍云庭的玄色衣袍上。他缓缓转身,朝着府外走去,深邃的眼眸中,已悄然点亮了一簇幽微而灼热的火焰。这场始于先帝遗诺的婚约,似乎正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悄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