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这日,天还未亮透,东方只泛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护国公府的马厩就已亮起了灯火。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辆乌木马车,车身雕着暗纹,车轮裹着厚棉,连马蹄都套了软布 —— 为的是行车时尽量平稳,不颠簸到车内那位病弱的嫡小姐。
苏婉婉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青禾为她梳理长发。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眼窝带着淡淡的青影,连唇瓣都没什么血色,仿佛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白梅,稍经风雨就要凋零。青禾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犹豫着要不要插上:“小姐,这支步摇太沉了,您戴着怕是累得慌。”
苏婉婉轻轻摇头,声音细弱:“无妨,宫宴规矩重,不能失了礼数。”
今日她穿的宫装,是按照嫡女品级特制的:月白色的绫罗裙摆层层叠叠,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用银线勾勒,在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和袖口滚着浅青色的镶边,缀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上身罩着一件半透明的素纱披风,风一吹便轻轻飘动,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一切收拾妥当,苏婉婉在青禾的搀扶下走出房门。夜风还带着凉意,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抬手拢了拢披风。马车旁,祖父苏天佑正站着等候,见她出来,连忙上前:“婉婉,身子可撑得住?若是实在不适,咱们便不去了,祖父去给太后请罪。”
苏婉婉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祖父放心,孙女儿没事,只是去走个过场,不会累着的。”
她知道,这场寿宴她必须去。这不仅是皇室的规矩,更是一场无声的 “亮相”—— 她若缺席,定会被人说成 “恃宠而骄”“体弱无礼”;只有亲自到场,才能堵住那些悠悠之口,也才能更直观地观察朝堂各方的态度。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 “咕噜” 声,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车内铺着厚厚的锦垫,青禾还特意放了一个暖炉,可苏婉婉依旧觉得指尖发凉。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盘算:今日宫宴上,太子一党定会借机发难,夙王霍云庭会如何应对?皇帝和太后对她的态度又会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护国公府的马车,可有令牌?”
苏天佑的声音响起:“有,这是太后亲赐的入宫令牌。”
苏婉婉在青禾的搀扶下下车,抬头便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宫门 —— 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门口的石狮子威严矗立,侍卫们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刚踏入宫门,引路的太监就迎了上来。这太监约莫四十岁,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声音尖细却温和:“苏小姐,老奴是太后身边的小李子,奉命来引您去太极殿。”
苏婉婉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弱:“有劳李公公。”
沿着宫道往前走,两侧的宫殿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沿途遇到不少命妇女眷,她们大多穿着华丽的宫装,珠翠环绕,说说笑笑。可当看到苏婉婉时,笑声都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投了过来 ——
有好奇的:几个年轻的官家小姐凑在一起,偷偷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 “这就是护国公府那位病弱嫡女” 的探究;
有怜悯的:一位穿着墨绿色宫装的夫人,看着她纤弱的身形,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不忍;
更多的却是恶意的:几位穿着艳色宫装的女眷,嘴角撇着,眼神里满是讥诮,其中一位正是太子妃的妹妹,她凑到同伴耳边,低声说道:“哼,还以为有多了不起,原来就是个病秧子,怕是走不到太极殿就要晕倒了。”
这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可苏婉婉却始终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身形微微晃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怯懦的病弱闺秀。
终于到了太极殿门口,殿内早已灯火辉煌。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殿内的烛火照亮了整个大殿,金砖地面光洁如镜,能映出人的影子。殿内丝竹声悠扬,宾客们的谈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苏婉婉深吸一口气,在青禾的搀扶下,怯生生地踏入殿内。
刹那间!
原本喧闹的大殿,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几乎陷入了诡异地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她身上 ——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高处的龙凤宝座上,目光带着审视;太子霍明瑾坐在左侧,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藏着恶意;夙王霍云庭坐在右侧,面色平静,手指随意把玩着酒杯,眼神深邃难测;其他命妇和大臣们,有的惊讶,有的鄙夷,有的则在暗中算计。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苏婉婉牢牢笼罩,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在小李子的指引下,苏婉婉步履维艰地走到御座之前。她依着宫中大礼,缓缓跪下,宽大的月白宫装裙摆铺散在金砖地面上,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臣女苏婉婉,叩见陛下,太后娘娘。” 她的声音细弱微颤,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寿绵长,千岁金安。”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审视,语气刻意放缓,却依旧透着威压:“平身吧。你就是苏爱卿的孙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婉婉依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像是受惊的小鹿。可她的目光刚一接触到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就立刻慌乱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双手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帕,指节都泛白了。
坐在皇帝身旁的太后,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心生怜惜。太后穿着明黄色的宫装,头戴凤冠,珠翠环绕,却难掩岁月的痕迹。她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道:“好了,皇帝,别吓着孩子。瞧她这可怜的模样,快起来吧,赐座。”
她又看向苏婉婉,语气柔和:“好孩子,难为你身子不适还特意来贺寿,这份心意哀家领了。快坐下歇着,别累着了。”
“谢…… 谢太后娘娘恩典。” 苏婉婉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感激与如释重负。她在青禾的搀扶下,几乎是半靠半倚着才勉强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指定的座位。刚一坐下,她就忍不住用手帕掩住唇,轻轻咳嗽起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虚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寿宴正式开始,御膳房的太监们端着精致的菜肴,依次送到各位宾客面前。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有烤乳猪、清蒸鲈鱼、燕窝羹,每一道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可苏婉婉却没什么胃口,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一口青菜,便放下了筷子。
席间,皇帝和太后偶尔会向宾客问话。当问到苏婉婉时,皇帝的语气还算温和:“苏小姐平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苏婉婉连忙放下筷子,微微起身,声音依旧细弱:“回陛下,臣女自幼体弱,未能好好读书,只跟随女先生识得几个字,不敢称‘读书’二字。”
太后又问:“那闺中可有什么消遣?比如弹琴、画画之类的。”
苏婉婉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羞愧:“臣女身子不济,大多时候都在房中静养,偶尔精神好些,会做些简单的针线,打发辰光。弹琴画画这些,臣女愚笨,学不会。”
她的回答毫无文采,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完美地塑造出一个被病痛折磨、见识浅薄的深闺弱女形象。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太子妃的妹妹更是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可苏婉婉却仿佛没听见,依旧低眉顺眼地坐着。
酒过三巡,殿内的气氛愈发活跃。丝竹声变得更加悠扬,几位舞姬穿着华丽的舞衣,在殿中央翩翩起舞,引得宾客们阵阵喝彩。
就在这时,太子霍明瑾端着酒杯,缓缓站起身。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腰间佩着玉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地投向苏婉婉。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御座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苏小姐久居深闺,潜心静养,真是我见犹怜。不过,苏老国公乃我大周柱石,戎马一生,威震边关,想必府上家教严谨,不同寻常。”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语气却愈发锐利:“不知苏小姐身处京都,对于如今北境的局势,可有什么独特的见解?毕竟,七皇叔常年驻守北境,对边情最为熟悉,想必平日里与苏小姐交谈时,也曾提及过一二吧?”
这番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丝竹声停了,舞姬也停下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苏婉婉身上 —— 有惊愕,有玩味,有担忧,还有幸灾乐祸。
谁都听得出,太子这番话极其恶毒!
表面上是在夸赞苏家教养,实则是在暗指苏婉婉与夙王霍云庭私下往来密切,甚至议论朝政 —— 这不仅会损害苏婉婉的清誉,更是在皇帝心中埋下 “夙王与苏家勾结” 的猜忌!
而且,无论苏婉婉怎么回答,都落不到好:若她说出什么见解,就是 “女子干政”,其心可诛;若她什么都说不出,就是 “苏家无教养”,丢尽护国公府的脸面!
压力如同山岳般,轰然压向苏婉婉!
众目睽睽之下,苏婉婉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吓坏了。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她的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因为缺氧而变得青紫,双手紧紧捂着胸口,肩膀剧烈颤抖着,看起来痛苦不堪。
青禾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满脸担忧:“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好一会儿,苏婉婉才渐渐止住咳嗽。她抬起头,眸中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还有真切的惶恐,眼神涣散地看向太子,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太…… 太子殿下恕罪…… 臣女…… 臣女惶恐……”
她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组织起语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北境…… 北境是苦寒之地…… 臣女只知…… 只愿我大周的将士们能平安…… 能平安归来…… 其余的…… 军国大事,臣女…… 臣女愚钝,一窍不通啊……”
说完,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重新变得灰白,握着丝帕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这副脆弱无助的模样,瞬间化解了太子的恶意!
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连话都说不完整的病弱女子,能有什么 “独特见解”,更不会相信她能与夙王议论朝政!太子的发难,此刻反而显得像是在刻意欺凌一个病人,既刻薄,又失了身份!
御座之上,太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太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她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低声说道:“太子也是,跟一个病弱的孩子较什么劲。”
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太子,眼神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他没有多言,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太子,今日是太后寿宴,喜庆为上。苏小姐身子孱弱,经不起惊吓,莫要再问这些劳神的事了。”
一句话,彻底为这场风波画上了句号。
霍明瑾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却不敢反驳,只能躬身行礼:“儿臣遵旨。” 他悻悻地坐回座位,看向苏婉婉的眼神,却愈发阴鸷 —— 他没想到,这个病秧子竟然如此狡猾,用一副脆弱的模样,就化解了他精心设置的陷阱!
坐在不远处的霍云庭,手指依旧把玩着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他不得不承认,苏婉婉确实机敏过人。面对如此刁钻的发难,她没有辩解,没有逞强,而是将 “病弱” 这个标签用到了极致,用最无害的方式,化解了最凶险的危机。这份隐忍与聪慧,远超寻常闺秀。
殿内的气氛渐渐恢复了活跃,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姬们也重新开始跳舞。可苏婉婉却依旧心有余悸,她靠在椅背上,轻轻闭着眼,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太子的第一次发难被挡回,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场看似喜庆的寿宴,暗地里还藏着多少明枪暗箭,谁也不知道。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加凶险的考验。
青禾悄悄递过来一杯温水,低声说道:“小姐,您喝点水,缓一缓。”
苏婉婉接过水杯,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她轻轻喝了一口,目光透过杯沿,悄悄扫过殿内的宾客 —— 太子正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眼神时不时瞟向她;霍云庭依旧端坐不动,仿佛置身事外;其他宾客则各怀心思,或明或暗地观察着她。
这场寿宴,注定不会平静。而她,早已身处漩涡的中心,只能步步为营,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