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轩”在喧嚣与寂静并存的琉璃巷口,安静地开业了数日。生意果然如预料般清淡,门可罗雀,只有零星几个被这清雅店名吸引的街坊邻居,或是些囊中羞涩、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会踱步进来,随意看看墙上的字画,或是摩挲一下博古架上那些真假难辨的瓷器和古玉。
文掌柜谨记东家的指示,并不急于推销货物,成交与否全凭缘分。他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柜台后,用那只完好的手执笔,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货品名录与账册,或是小心擦拭着器物上的浮尘。每当有客人进门,无论其衣着光鲜与否,他都起身,用那因面部疤痕而显得有些僵硬、却足够温和的态度接待,与客人看似随意地闲聊几句,从天气物价到市井趣闻,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那双沉静的眼睛则默默观察,将客人的言谈举止、无意中透露的零碎信息,都悄然记在心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想要独善其身并非易事。
这日晌午刚过,日头正烈,巷子里的人流稍显稀疏。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敞着怀露出结实胸膛的汉子,簇拥着一个身材尤为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听风轩”略显狭窄的店门。几人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市井泼皮特有的痞气,与店内清雅的氛围格格不入。
为首的刀疤脸壮汉,正是这一带颇有些恶名的地头蛇,人称“刀疤李”。他环视店内,目光贪婪地在几件看似值钱的玉器和瓷瓶上扫过,随即大大咧咧地走到柜台前,伸出粗糙黝黑的手掌,“砰砰”地用力拍打着光洁的柜台面,震得上面摆放的毛笔架和砚台一阵乱晃,发出刺耳的声响。
“喂!新来的?”刀疤李嗓门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蛮横,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文掌柜的脸上,“懂不懂这琉璃巷里做生意的规矩?在这条街上开铺子,得先交‘平安钱’!爷们儿保你店里平平安安,没人敢来捣乱!”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跟着起哄,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眼神如同打量肥羊般,不善地扫视着店内那些在他们看来“价值不菲”的货物,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原本在店内一角安静擦拭多宝格的寡妇阿禾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抹布,而那个耳背的少年石头,则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清澈的眼睛锐利地观察着这几个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
柜台后的文掌柜,那半张被烈火舔舐过的脸庞在从门扉透进的斜阳映照下,疤痕更显扭曲深刻,平添了几分骇人的气息。然而,与那可怖面容截然相反的,是他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眼神异常平静,深邃得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
他缓缓放下手中正在核对的账册,动作从容不迫,然后抬起眼,目光平稳地迎向刀疤李那充满戾气的视线,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腔调,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好汉,小店初来乍到,开门不过数日,实在尚未盈利,囊中羞涩。不知好汉您方才所说的这琉璃巷的‘规矩’……具体是何章程?还请明示。”
“少他妈在老子面前装傻充愣!”刀疤李被他这文绉绉的态度激得火起,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粗鲁地打断他,“规矩就是每月五十两现银的‘平安钱’!少一个子儿,”他狞笑着,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文掌柜的鼻梁上,“老子就让你这破店天天鸡犬不宁,看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上门!你这生意,也就甭想安生做了!”
话音未落,他竟直接转身,大手一伸,就朝着博古架上一个釉色莹润、看似颇为精美的青瓷画瓶抓去,意图再明显不过——若不乖乖交钱,就先砸你几件值钱玩意立威!
一直安静地在角落擦拭货架的寡妇张嫂,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垂的眼帘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冰冷地扫过刀疤李那即将触碰到瓷瓶的粗鲁手掌,身体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个更适合发力的姿态。
而那个看似靠在门边打盹、实则一直留意着店内动静的耳背少年阿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门槛内侧,瘦小的身躯恰好挡住了部分出路。他面朝外,仿佛在慵懒地晒着太阳,一只藏在袖子里的小手,却对着后院方向,极快、极隐蔽地连续屈伸了几下,打出了一个唯有内部人员才懂的手势——示警,且有强敌闯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前厅之下,与店铺仅一墙之隔的后院,一间通过巧妙机关与前面相连的隐秘密室内,空气清凉而安静。
苏婉婉正站在墙边,透过一个被伪造成装饰性镂空雕花、实则为精心设计观察孔的小洞,冷静地注视着前厅正在上演的这场闹剧。她今日是借着去“母亲故居附近散心”的由头,才得以避开府中耳目,悄悄来到这“听风轩”的后院密室。此刻,她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前厅每个人的动作、表情,以及……那看似无赖的刀疤李,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并非纯粹贪婪的异样光芒。
就在刀疤李那粗壮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瓷瓶釉面,指尖甚至已经感受到那一丝细腻的瞬间——
“好汉且慢”
文掌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这突如其来的开口,让刀疤李的动作下意识地僵滞在半空。
“此瓶,”文掌柜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语气带着一种内行人的笃定,“看似釉色莹润,形制古雅,实则并非真正的古物,乃是前朝‘碎玉轩’的仿品。‘碎玉轩’的仿品向来以形似神不似着称,胎质尤其疏松,烧制火候不足,最是脆弱不过,轻轻磕碰便可能碎裂。”
他微微抬起那双平静的眼,看向刀疤李:“好汉若是信不过,尽管上手掂量。只是万一不慎失手打碎,按这店内标价,需照价赔偿八十两纹银。小店本小利薄,实在担待不起这等损失,故而不得不先行提醒。”
刀疤李的手臂悬在那里,进退两难。他混迹市井多年,坑蒙拐骗见得多了,眼力虽不算顶尖,却也并非全然无知。这瓶子远看确实不错,但经对方这么一说,细看之下,似乎的确少了些顶级瓷器应有的宝光内蕴和厚重感,那“胎质疏松”的说法,让他心里顿时有些打鼓。万一这穷酸秀才说的是真的,自己这随手一抓,岂不是要凭空赔出去八十两?那可比每月收的“平安钱”还多!
文掌柜根本不给他仔细思量、辨别真伪的时间,趁着他犹豫的当口,继续开口,语气依旧温和,言辞却愈发犀利,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另一个层面:
“至于好汉方才所提的‘平安钱’……”他轻轻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并非小店不愿遵从地方规矩,实在是东家早有严令。开店经营,一切需按《大周律》与官府定例行事,该缴纳的税赋,分文不敢少。除此之外的一切额外费用,若无官府加盖印信的正式文书,或是京城商会统一颁发的凭证,小店是断然不敢支取的,否则无法向东家交代。”
他略一停顿,目光坦然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刀疤李,甚至带着一丝“诚恳”建议的意味:“若是好汉手中,确有官府许可收取此项费用的公文,或是商会出具的凭证,不妨取出让在下一观。只要凭证属实,莫说每月五十两,便是五百两,小店也立刻如数奉上,绝无二话!”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并且牢牢站在了“遵纪守法”的道德和律法制高点上。语气始终温和,姿态也放得低,但寸步不让的核心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要钱?可以,拿官方文件来!
刀疤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一阵青一阵白。他一个在街面上靠拳头和狠劲收保护费的地头蛇,哪里来的什么官府凭证?商会凭证更是天方夜谭!对方这是明摆着用官府的虎皮来压他!
直接动手硬抢?对方刚才已经提到了打碎东西要照价赔偿,万一这店里到处都是这种“不值钱却标价高”的坑货,自己岂不是要亏死?他们这些混市井的,欺负良善商户绰绰有余,但最忌讳的就是直接和官府律法扯上关系,那等于自找麻烦。真闹到官府,就算最后能脱身,也少不了一身骚。
一时间,他竟被这看似弱不禁风的毁容书生,用几句不温不火的话,将在了那里,动手不是,不动手又觉得失了面子,憋屈得胸口发闷。
就在这前厅气氛凝滞、刀疤李骑虎难下的尴尬时刻,店门外光影一暗,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面容富态的中年男子“恰好”踱步经过。他是街对面一家规模不小的绸缎庄的掌柜,姓钱,其铺子与苏子画名下的商行素有生意往来,关系密切。
钱掌柜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瞧见“听风轩”内的情形,便笑眯眯地探头进来,熟稔地朝文掌柜打招呼:“文掌柜,开业大吉,生意兴隆啊!” 他目光一转,仿佛才看到杵在店中央、面色不善的刀疤李,脸上立刻堆起更热情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圆滑的熟络:
“哟!这不是李爷吗?什么风把您也给吹来了?怎么,也来照顾‘听风轩’的生意,淘换些雅致物件?”
他不等刀疤李回答,便像是闲话家常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店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文掌柜他们这店啊,东西是顶好的,就是东家性子有些特别,喜好清静,最不爱喧哗吵闹。” 他话语微顿,仿佛不经意般,用手中折扇轻轻点了点掌心,加重了语气,“尤其是他们家四公子,更是特意打过招呼,让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的多关照些,说这店是他……嗯,一位极重要的人开的,务必不能让人扰了清净。”
这番话,听着像是随意的寒暄与介绍,实则字字句句都暗藏机锋!尤其是“四公子”三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刀疤李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在这京城商界,谁不知道护国公府的四公子苏子画?那是手眼通天、富可敌国的财神爷!其麾下商行遍布各地,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他一个在城西厮混的地头蛇能招惹得起的!这“听风轩”竟然有苏四少的背景?还是“极重要的人”开的?
刀疤李的脸色瞬间再次剧变,刚才的凶狠与憋屈迅速被惊疑不定所取代。他混迹市井,深知哪些人能惹,哪些人连碰都不能碰。苏子画显然属于后者!若真得罪了苏四少,别说在这琉璃巷,恐怕在整个京城都难有立足之地!
他眼神复杂地狠狠瞪了依旧平静的文掌柜一眼,那目光里混杂着不甘、忌惮,还有一丝后怕。今日这“平安钱”显然是收不成了,再纠缠下去,只怕会引火烧身。
“哼!”刀疤李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场面话,“算你狠!今日爷还有事,没空跟你磨叽!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那钱掌柜再说出什么更吓人的背景来,赶紧朝着手下们一甩头,带着几分灰溜溜的狼狈,快步离开了“听风轩”,连头都没敢回。
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冲突,就在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消弭于无形。
前厅的危机随着刀疤李一行的狼狈离去而暂时解除。
文掌柜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他重新拿起账册,修长的手指沉稳地拨弄着算盘珠,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噼啪声,继续着他未完成的核账工作,那份定力,仿佛山岳般不可撼动。
张嫂锐利的目光从门口收回,眼帘微垂,继续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博古架,尤其是刚才刀疤李险些碰到的那个瓷瓶,她擦拭得格外仔细,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意味。
阿默也仿佛无事发生般,从门槛边悄无声息地挪回了店内,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清理高处货架的浮尘,只是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依旧会时不时地扫过门口和窗外,保持着惯有的警惕。
后院的密室内,透过观察孔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苏婉婉,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她选的人,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文掌柜临危不乱的冷静,以及那份急智——巧妙地利用物品的“脆弱性”和“律法规矩”进行反击,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有效地震慑了对方;张嫂在关键时刻流露出的、源于本能的警惕与预备姿态;阿默无声却精准的示警与对出路的本能封锁;再加上四哥苏子画名下产业那“恰到好处”、不着痕迹的声援……这几方面因素共同作用,兵不血刃地化解了这开业以来的第一次危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婉婉眸光微闪。她深知,经此一事,“听风轩”有背景、不好惹的名声,必然会随着刀疤李这伙人的离去,以及钱掌柜那看似无意实则刻意的宣扬,很快在这一带传开。这层无形的保护色,反而能帮他们过滤掉许多类似的地痞流氓骚扰,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为店铺前期站稳脚跟创造了有利条件。
这艰难落下的第一步棋,经历了一番小小的颠簸,总算是初步稳住了。
然而,苏婉婉的头脑异常清醒。她明白,击退一个刀疤李,不过是解决了最表层的生存问题。像刀疤李这类只靠蛮力与狠劲的地头蛇,本质上不足为惧。
真正的挑战,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听风轩”若想真正成为她嵌入京城暗面、能捕捉风起青萍之末的“耳朵”与“眼睛”,就不能永远只是被动地等待麻烦上门,或是依靠背景威慑来偏安一隅。
它必须主动起来。
必须主动去接触琉璃巷乃至整个城西区域形形色色的人物,去融入那庞大而复杂的信息网络,去倾听市井最真实的脉搏,甚至……在适当的时机,不着痕迹地去引导、去筛选、去掌控这片区域特定领域的信息流向。
收集古玩字画是表,编织一张无形而高效的情报网,才是里。
前路漫漫,潜藏着更多的未知与风险,但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与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