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的喧嚣与杀机被远远抛在身后,长江浩荡,载着李焕和使团一行逆流西归。
相较于去时的凝重与筹谋,归途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沉郁。孙皓决绝的态度、吴宫之上的刀光剑影,都清晰地表明,“以俘换土”之策,在其最初也是最理想的层面上,已然遭遇了最坚硬的壁垒。
李焕立于船头,江风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思虑。他并未因谈判受挫而气馁,反而利用返程的时日,将此次出使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析,在脑中反复梳理、锤炼,形成了一份极为详尽的腹稿。
他深知,带回怎样的信息,以及如何解读这些信息,对于大司马诸葛瞻下一步的决策至关重要。
船过白帝城时,罗宪亲自迎送,得知李焕在建业的遭遇,这位刚经历血战的宿将亦是面色凝重,只沉声道:“孙皓狂悖,非可以常理度之。文睿平安归来,便是不幸中之万幸。后续如何,还需大司马定夺。”
李焕点头称是,心中更感肩上责任之重。
这一日,使团终于抵达成都码头。消息早已飞报入城。李焕未做停歇,即刻命随行人员各自归署休整,自己则带着核心记录,直奔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节堂内,灯火通明。诸葛瞻似乎早已料到李焕归期,并未在宫中处理公务,而是静坐于此等候。程虔、李烨、黄崇等核心僚属皆在座,气氛严肃而专注。就连因军务在身的关彝、张遵二位将军,亦被传召前来。显然,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江东之行的结果。
李焕风尘仆仆步入节堂,虽面容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他快步上前,向诸葛瞻及在场诸人行礼:“焕,奉命出使东吴,今日归来复命,参见大司马,诸位同僚。”
诸葛瞻抬手虚扶,目光锐利,直接问道:“文睿辛苦了。建业情形如何?孙皓作何答复?”
李焕没有即刻回答孙皓的最终态度,而是先从整体氛围入手,条理清晰地汇报:
“回大司马。下官抵达建业后,观其市井虽繁,但军伍巡逻严密,城防显是加强,民间似有不安之气。朝堂之上,孙皓独断专行,戾气盈胸。巴东新败,吴国文武皆引为奇耻,武官尤其敌视我朝,主战复仇之声恐不在少数。”
他略微停顿,深吸一口气,这才切入核心:“臣依大司马既定之策,于吴宫朝会之上,正式提出以释放陆抗及全部被俘吴军将士为条件,请东吴割让南郡、宜都等荆州之地,并释放我被扣使团。”
节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
李焕语气平稳,但内容却惊心动魄:“孙皓闻奏,勃然大怒。彼竟言,陆抗乃‘败军之将,留之何用’,要杀要剐,任凭我处置,此言冷酷绝情,出乎臣之预料。对于荆州,彼斥之为‘白日做梦’,言‘一寸山河一寸金’,绝无可能割让。”
“哦?”诸葛瞻眼神微眯,并未显露过多惊讶,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孙权若有此等硬气,当年也不必向曹魏称臣了。看来孙皓之暴戾昏聩,犹胜其祖之隐忍。后来如何?”
李焕继续道:“孙皓盛怒之下,不顾‘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之古例,当即喝令殿前武士,要将臣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节堂内顿时响起几声低呼。李烨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关彝、张遵亦是面露怒色。程虔、黄崇则眉头紧锁。
“好个孙皓!”诸葛瞻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而逝,“然后呢?”
“千钧一发之际,”李焕道,“幸得吴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二人急出劝谏。濮阳兴以‘杀使招笑天下、恐引蜀魏夹击’为由,张布则以‘国力新挫、不宜再战’为说,苦苦劝住孙皓。孙皓虽暂敛杀心,但态度依旧强硬。最终勒令臣退下,并言:荆州之事,休提;若我朝愿送回被俘将士,其或可考虑释放我被扣使团。若再提割地,便以兵戎相见。”
汇报完毕,李焕静静站立,等待诸葛瞻的评判。
节堂内一片沉寂。这个结果,某种程度上在预料之中,但孙皓对陆抗的弃之不顾和险些杀使的疯狂,还是让众人感到一阵寒意。
黄崇首先开口,语气带着忧虑:“大司马,孙皓如此反应,看来‘换土’之议,短期内难有成效。其虽未杀文睿,但敌意已深。我朝是否需加强巴东、永安防务,以防吴狗急跳墙?”
张遵性如烈火,闻言怒道:“孙皓小儿,安敢如此!大司马,既然谈判无用,不如整饬兵马,联合曹魏…呃…”他话说一半,意识到失言,联合曹魏显然不可能,便改口道,“不如我大汉自提一旅之师,顺江而下,看他能硬气到几时!”
关彝相对沉稳,摇头道:“遵兄稍安。巴东之战虽胜,我军亦需休整。且陆抗虽被擒,东吴根基未损,水军尤强。主动出击,胜负难料,恐堕入长期消耗,正遂曹魏之愿。”
长史程虔抚须沉吟道:“文睿此行,虽未竟全功,但探得虚实,功不可没。孙皓弃陆抗如敝履,此事大可利用。濮阳兴、张布等人惧战求和,此乃东吴内部裂隙。我以为,当前要务,一是确保我被扣使团安全归来,二是如何利用陆抗此人,以及东吴内部的矛盾。”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诸葛瞻身上。
诸葛瞻缓缓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深邃。他并未因孙皓的拒绝而沮丧,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文睿,你做得很好。此行凶险,你能不辱使命,探得如此关键讯息,已是大功一件。孙皓的反应,看似强硬,实则暴露其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质。”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分析道:“孙皓为何敢弃陆抗?非其不惧寒了将士之心,而是他深知,陆抗在,其皇位未必安稳!陆氏家族在江东根基深厚,陆抗本人威望卓着,此等贤能,放在任何稍有理智的君主手中,都是国之柱石。但在孙皓这等暴君看来,却是巨大的威胁!他宁愿陆抗死在我大汉之手,也好过其日后可能带来的‘麻烦’。此乃孙皓之私心,亦是东吴之大不幸!”
这番剖析,如闪电般划亮众人思绪。李烨眼中精光一闪:“大司马之意是…孙皓恐非惧我,而是借我之手,除其内患?”
“不错!”诸葛瞻肯定道,“至少这是其复杂心态中的重要一环。再者,濮阳兴、张布等人劝阻,并非真心维护我使,而是深知国力疲敝,不能再战。这说明,巴东一战,确实打疼了他们!东吴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的裂痕,已然公开化。”
他回到主位,目光扫过众人,决策已定:“既然如此,我等便因势利导。‘换土’之长远目标不变,但策略需变。”
“第一,”他看向李焕,“文睿,你辛苦一趟,后续与东吴交涉释放使团之事,仍由你负责。可传书濮阳兴等人,明确告知:我大汉秉持盟好,愿先行释放部分低级吴军俘虏,以示诚意,但要求东吴必须首先无条件放归我被扣使团全部人员。此事关乎国格,不容有失。态度可缓和,但原则不退让。”
“第二,”他目光转向李烨,“敬之,你执掌锦衣卫,需加大对江东的渗透。重点并非刺杀,而是结交、影响东吴朝野那些对孙皓暴政不满、心怀忧虑的士人、将领,尤其是与陆家关系密切者。将孙皓欲弃陆抗之言,稍加修饰,悄然散播出去。我们要让江东人知道,是谁不惜将士性命,又是谁,连国之干城都可轻易抛弃!”
“第三,”他最后看向程虔、关彝、张遵等人,“整军备武,不可松懈。巴东、永安防线要加固,无当飞军等精锐要继续锤炼。同时,农业新政、科举选才,更要加速推行!内政才是根本。我们要让东吴,让曹魏看到,一个大汉不是在乞求和平,而是在积蓄力量!唯有自身强盛,方有外交主动。”
“孙皓今日拒绝,看似我失一着。然,”诸葛瞻语气转为铿锵,“他日江东有变,或我大汉兵精粮足之时,今日文睿所受之辱,今日我等所谋之策,便是未来收复荆州的奠基之石!失之东隅,未必不能收之桑榆。”
他最后对李焕道:“文睿,你且下去好生休整几日。此次出使详情,写成奏,呈报陛下。对外,可稍言交涉艰难,孙皓无礼,但暂不提具体条件,以免朝中不明就里者再生波澜。”
“遵命!”李焕及众人齐声应诺。
节堂议罢,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李焕走出大司马府,虽身心疲惫,但心中却一片明朗。
诸葛瞻并未因一时挫折而动摇,反而从中看到了更深层的机会,并迅速调整了方略。
他们知道,与东吴的博弈,从明面的激烈交锋,转入了更为隐秘、也更为关键的暗线较量。而他所经历的那场吴宫惊涛,仅仅是这场漫长棋局的开端。
夜空下,成都城安静而祥和,与建业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所有人抬头望了望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前路依然漫长,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