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依山傍险,汉军将士甲胄森然,弓弩上弦,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凝视着下方江面。
只见长江之上,东吴水军的艨艟斗舰、楼船走舸,帆樯如林,几乎覆盖了整个江面。
绣着“陆”字和“吴”字的战旗在猎猎江风中狂舞,连营号角此起彼伏,沉闷的战鼓声如同敲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头。大军压境的磅礴气势,足以令心智不坚者股栗。
城头最高处,三位核心人物迎风而立。居中者乃镇东将军罗宪,一身玄甲打磨得锃亮,腰佩环首刀,面容冷峻如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吴军水寨的布局,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动。左侧是右将军阎宇,他虽也顶盔贯甲,但脸色略显苍白,眼神不时飘向那望不到边的吴军舰船,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握剑的手微微汗湿。右侧则是身披黑色玄甲、外罩锦衣卫袍服的李烨,他如同磐石般沉默,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审视着战场,也审视着身旁的同僚。
“陆伯言之子,果有宿将之风。”罗宪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压过了江风的呼啸,“观其水寨布局,看似连营数十里,气势汹汹,实则各营错落有致,互为犄角,水陆协同严密,阵脚丝毫不乱。此番试探,绝非虚张声势,必是雷霆一击的前奏。”
阎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罗将军,吴军势大,我白帝城虽险,但兵力不足三千……是否应谨守城池,避其锋芒为上?”
罗宪尚未回答,李烨冰冷的目光已瞥向阎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阎将军,陆抗此举,正为试探我军心士气与主将之胆魄。若未战先怯,示敌以弱,彼必趁势猛攻,届时才是真正的危局。”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江面,“况且,大司马早有筹谋,我军的底牌,还未到亮出之时。”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烨的话,江面上吴军阵中突然鼓声大作!数十艘轻捷如燕的走舸快船,满载精锐甲士,如离弦之箭般脱离本阵,破浪而来,直扑汉军控制的几处江岸滩头。几乎同时,岸上早已待命的数千吴军步卒,在弓弩手的密集箭矢掩护下,喊着号子,推动着简易的冲车、云梯,朝着汉军前沿构筑的壁垒发起了凶猛的冲击。攻势虽非全军压上,但选择的地点刁钻,正是汉军防线几处看似衔接薄弱之处,显露出陆抗精准的战术眼光。
“来了!”罗宪眼神一凝,毫无惧色,果断下令,“传令!前营所有弓弩手,依预定方位,三轮急速射,覆盖敌军登陆滩头,阻其靠岸!左翼甲曲,出垒击敌,务必将其上岸步卒击溃于水际,不得让其站稳脚跟!记住,一击即退,违令者斩!”
令旗挥动,战鼓擂响。刹那间,白帝城头及沿岸壁垒上箭如飞蝗,密集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泼洒向吴军走舸。江面水花四溅,不少箭矢钉在船板上,发出“夺夺”的声响,数艘走舸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吴军士卒中箭落水者甚众,江水泛起片片殷红。然而吴军亦十分悍勇,后续船只冒着箭雨,拼命划桨,强行靠岸。
与此同时,“嘎吱”一声,一处汉军壁垒的闸门猛地拉起,一员虬髯骁将怒吼着率领数百名精锐甲士如猛虎出柙,径直冲向那些刚刚踏足滩头、阵型尚未整肃的吴军。双方在狭窄的江滩上瞬间碰撞在一起,刀剑铿锵,喊杀震天。
汉军凭借地利、坚甲利刃以及一股血勇之气,很快占据了上风,将登陆的吴军步卒杀得节节败退,尸体枕藉。
阎宇看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搏杀,脸色更白,忍不住再次开口:“罗将军,是否太过冒险?若吴军大队趁机掩杀,这支孤军怕是……”
罗宪紧盯着战局,头也不回地打断他:“阎将军,陆抗在用这些小股兵马掂量我等。此刻若退缩,他立刻便会知晓我城中虚实与怯意。唯有以硬碰硬,方能让其投鼠忌器!”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李烨也淡淡补充,目光依旧锁定在吴军主阵方向:“阎将军安心,陆抗用兵谨慎,未见全貌,绝不会轻易投入主力。罗将军此举,正是要让他摸不清我们的底细。”
滩头的战斗很快见了分晓。吴军试探部队见汉军抵抗异常坚决,反击迅猛犀利,且岸上远程支援火力绵密,心知难以扩大战果,在丢下近百具尸体后,迅速登上来接应的走舸,狼狈退去。汉军甲曲也毫不恋战,在校尉的呼喝声中,井然有序地退入壁垒,闸门轰然落下。
初次交锋,汉军凭借罗宪的果断指挥和士卒用命,稳稳守住了防线,小胜一场,军心为之一振。
与此同时,吴军帅舰之上,陆抗一身锦袍玉带,并未披甲,静听前线校尉的详细禀报。
他面容儒雅,眼神却深邃如渊,手指轻轻叩着面前的案几。“损兵近百,未能撼动敌垒分毫……罗宪,果然名不虚传。”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防守滴水不漏,反击如火燎原。蜀汉有此良将守门,看来想速取白帝城,是吾过于乐观了。”
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越过白帝城,投向其北面那一片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
“蜀军士气高昂,指挥体系并未因成都朝堂之事而紊乱……那位诸葛大司马,能在此等内忧外患之下,迅速整合力量,令前线将士用命,确实手段惊人。阎宇庸碌,不足为虑,但有罗宪和李烨在,正面强攻,纵然能下,亦必伤我筋骨,非智者所为。”
帐下副将趋前请示:“将军,那我军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是否增兵再攻?”
陆抗摇了摇头,手指在地图上白帝城以北的广袤山区画了一个圈,眉头微蹙:“传令下去,水陆军暂缓大规模进攻。水师每日分派小队舰船,轮番前往城下佯攻骚扰,疲扰敌军,使其不得安宁。步卒各部,深沟高垒,加固营寨,没有我的将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他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加重语气道:“还有,多派精锐斥候,加倍数量,给我仔细搜查白帝城以北,所有可能通行人马的山道、溪谷。诸葛瞻用兵,深得其父遗风,善用奇谋。邓艾阴平之败,前车之鉴不远。我心中总觉不安,需严防他另遣奇兵,潜行至我军侧后,不可不防!”
“另,加派快马,催促后方粮草速速运至。再派人潜往洛阳方向,务必打探清楚,曹魏对诸葛瞻提出的‘邓艾’之议,究竟是何反应,司马昭是否会按兵不动。”陆抗的部署,尽显其名将的沉稳与多疑。
夜幕降临,城内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罗宪卸去甲胄,指着沙盘对李烨和阎宇分析道:“陆抗今日受挫,已暂缓猛攻,转为疲兵之策与战场侦查。他在忌惮。一是忌惮我城防坚固,士卒用命;其二,恐怕正如大司马所料,他在全力搜寻我们那支的奇兵。”
李烨点头,烛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关彝、张遵二位将军所率五千无当飞军,皆山地健儿,潜行匿踪之术高超,至今未露行迹,此乃天大之利。大司马府最新密报,我方‘释放邓艾’之议,已在洛阳朝野掀起波澜,司马昭虽未明确表态,但内部争论不休,短期内应无力南顾。眼下我心腹之患,仍是城下这三万吴军。”
阎宇听到曹魏暂时不会介入,明显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愁眉不展:“即便魏军不来,陆抗三万大军围城,日久天长,城中存粮终究有限,恐难持久啊。”
罗宪目光炯炯,手指重重一点沙盘上的吴军侧翼:“故而,我等绝不能坐困愁城!陆抗既想找我奇兵,我们便顺势而为,给他看他想看的‘破绽’。”他看向李烨,“李将军,此事需你锦衣卫精锐出手,制造疑阵,要让陆抗觉得,我军或因粮草不济,或因内部生变,正有异动,但又真假难辨。”
李烨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罗将军放心。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会让陆抗收到的每一条消息,都变得扑朔迷离。必要让他疑神疑鬼,首尾难顾,为我飞军创造最佳战机。”
计议已定,罗宪与李烨相视点头,阎宇在一旁,虽仍有忧色,却也不敢再多言。
夜色深沉,白帝城内外,除了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江涛拍岸声,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却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小规模的刀兵试探已然结束,而一场更加凶险、关乎战略主动与生死存亡的心理与谋略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双方的统帅,都在无形的棋盘上落下了新的棋子,等待着对手的回应,也等待着那决定荆州乃至天下命运的一刻到来。江风穿过峡口,呜咽如泣,仿佛预示着更惨烈的风暴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