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秋风之后 第81章 老臣释疑

朝会上的激烈争执，如同投入池塘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当日下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给深秋的成都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

大司马府后院，一处更为幽静、专用于密议的小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中弥漫的凝重。

诸葛瞻特意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深衣，未着官服，屏退了所有侍从，甚至连门口的守卫也换成了最信任的、来自诸葛家部的老卒。书房内，仅有一张紫檀木矮榻，一张摆放着茶具的案几，以及四壁堆积如山的书卷。窗外，几丛翠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静得能听到心跳。

董厥与樊建应约而来，二人脸上仍带着朝会后未及消散的沉郁与些许不安。

他们虽出于公心，但当面驳斥权势正隆的诸葛瞻，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尤其是素来与诸葛家关系密切的董厥，更是心情复杂。他们被引入书房，见诸葛瞻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窗边等候，姿态谦和，心中的石头才稍稍落下几分。

“董辅国，樊令君，冒昧相邀，打扰了。”诸葛瞻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真诚的笑容，亲自引二人至矮榻就坐。榻上铺设着柔软的锦垫，案几上，三盏清茶正散发着氤氲热气，茶叶是上好的蒙顶甘露，显然早有准备。

“思远客气了。”董厥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诸葛瞻递来的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的温热，语气缓和了许多。樊建也拱手致意，依样坐下。

诸葛瞻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先轻啜了一口茶，仿佛在品味，也像是在整理思绪。片刻沉默后，他才放下茶盏，目光坦诚地看向二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董辅国，樊令君，今日朝堂之上，瞻一时孟浪，提出以邓艾换中立之议，引得二位激烈反对，朝堂哗然。瞻深知，二位绝非因私心或与瞻有意气之争，实乃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赤诚担忧。此刻并非朝会，唯有我等三人，瞻特请二位前来，便是想听听二位心中最深切的顾虑，亦想将瞻的一些未尽之言，向二位坦诚相告。”

他这番开场白，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以晚辈向长辈请教的语气，瞬间消解了不少隔阂。

董厥闻言，心中感慨，轻叹一声，将茶盏放回案几，苍老但依旧清亮的目光直视诸葛瞻：“思远，你既如此说，老夫也便直言了。非是老夫固执，亦非不体谅你应对东南危局、乃至可能两面受敌的艰难。然，释放邓艾，此事关系太过重大，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邓艾之才，你我都深知，其用兵之诡谲，不在当年张合之下。去岁将士们在阴平道、江油城下浴血奋战，多少好儿郎埋骨他乡，方侥幸将其擒获。此乃我军近年来罕有之大捷，是凝聚军心、震慑敌胆的象征！若轻易放归，无异于自断臂膀，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此其一，关乎军心士气，关乎朝廷颜面！”

他顿了顿，拿起茶盏又放下，显示出内心的激动：“其二，司马昭之奸雄本色，犹胜其父。其人心机深沉，反复无常，毫无信义可言。他今日或许因内部未稳，暂时许你中立，可一旦他缓过气来，或见我与东吴两败俱伤，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届时盟约不过一纸空文，我不仅失了邓艾这个重要筹码，更要面对一个更加强大且毫无顾忌的敌人。思远啊，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老夫是怕你为解一时之渴，而种下倾覆之祸根！此绝非危言耸听！”

樊建见董厥言毕，立刻接口，他的担忧更为具体，带着对前线实际的关切：“思远，董辅国所言，句句肺腑！况且，此事若行，将置罗宪、阎宇等前方将士于何地？他们在白帝城下，枕戈待旦，面对的是陆抗的数万精锐，每一刻都在流血牺牲。若朝廷此时将与敌酋媾和的消息传至军前，军心必然动摇！将士们会想，我们在此拼死拼活，朝廷却在后方与敌人做交易？尤其是……尤其是阎宇将军，”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刻意放慢了语速，留意着诸葛瞻的反应，“其心本就不定，若闻此讯，恐生变故啊！仗还怎么打？此议万不可行！”

诸葛瞻静静地听着，面容沉静，没有丝毫不耐，甚至不时微微颔首，表示他在认真思考每一句话。直到二人将胸中的忧虑和盘托出，室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炭盆中偶尔爆起的火星噼啪声。

良久，诸葛瞻才缓缓起身，亲自执壶为二人已然半凉的茶盏续上热水。氤氲的热气再次升腾，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他放下茶壶，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踱步到那幅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东南方向。

“董公，樊令君，”他背对着二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二位所虑，高瞻远瞩，切中要害，皆是为国为民的铮铮之言，瞻心中唯有感佩，绝无半分芥蒂。”他先再次肯定了对方的立场，随即缓缓转身，目光变得锐利而坦诚，“然而，二位可知，瞻今日在朝堂上抛出此议，其真正用意，或许并非全然在于‘换取中立’？亦非怯战畏敌，更非不恤将士之功烈？”

他走回榻前，却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案几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董厥和樊建脸上扫过，压低了声音，如同在分享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今日朝堂，益州士人为何一反常态，出言支持？汝超别驾最后那几句话，看似附和，实则点破了一个关键——荆州！”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之真正意图，乃是要借‘释放邓艾’这个看似荒谬的议题，将‘击败陆抗后，趁势东出，图谋荆州’这一更为宏大的战略构想，公然置于朝堂之上，引发诸公深思！陆抗虽强，然东吴内部，孙皓暴虐，人心离散，根基不稳。若我能在此战凭借巴东天险与将士用命，挫败甚至重创陆抗，届时携大胜之威，水陆并进，兵出峡江，并非没有夺回荆州故地的可能！”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属于战略家的自信与野心：“二位试想，唯有取得荆州，我大汉方能真正摆脱困守益州一隅的被动局面！北可出襄樊威胁中原，东可顺江而下直逼建业，战略格局将豁然开朗，攻守之势异也！届时，我大汉进可图中原，退可保基业，再非偏安之局！而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荆州若能光复，对于调和朝中荆、益旧臣由来已久的矛盾，扩大士人仕途，凝聚举国之力，其裨益，岂是区区一邓艾可比？此乃破局关键，远非仅仅为了化解眼前巴东之围！”

董厥和樊建听完这番肺腑之言，脸上皆露出极度震惊之色，他们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他们原以为诸葛瞻只是急于解围，却没料到他竟已谋划得如此深远，将目光投向了击败陆抗之后的反攻战略！这盘棋，下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董厥抚着胸口，半晌才缓过气来，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若……若真能实现此宏图……自是功在千秋，利在当代！我大汉复兴有望！然，思远，此事实在是……太过行险！击败陆抗已非易事，夺回荆州更是难如登天！东吴在荆州经营数十年，城坚池深，岂是旦夕可下？万一事有不谐，又贸然释放了邓艾，届时我大汉将陷入何等险境？老夫……老夫实在不敢想象！”

“故而，此议目前仅是‘投石问路’之虚招。”诸葛瞻接过话头，语气恢复了冷静，“瞻亦深知司马昭狼子野心，其承诺绝不可恃。故此议一则可试探朝野反应，尤其是观察各方势力对此战略目标的态度；二则，或可借此迷惑司马昭，使其误判我急于求和，内部不稳，从而放松对我国的警惕，为我调动兵力、调整部署争取时间。”他走回座位坐下，声音压得更低，“我真正倚仗的，从来不是魏人的空口承诺，而是前方罗宪、阎宇等将士的忠勇，是后方二公统筹的粮草军械，以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已于数日前，密令关彝、张遵二人，率领经过扩编、训练精熟的无当飞军五千精锐，偃旗息鼓，沿隐秘路线，潜行至巴东郡北部、陆抗大军的侧后山区隐匿待命！此乃我埋下的一支奇兵，一把尖刀！或可在关键时刻，给予陆抗致命一击，扭转整个战局！”

听到无当飞军已被秘密调动至前线附近，董厥和樊建再次震惊失色。他们深知这支军队的特殊性和战斗力，也明白诸葛瞻将此等军事机密告知他们，意味着何等程度的信任。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董厥和樊建都在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机遇。诸葛瞻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等待他们的回应。

终于，董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诸葛瞻，语气中带着一种释然与决断：“思远……你若早将这番深远考量、这般险中求胜的胆略告知老夫……朝堂之上，老夫或也不至于……唉，罢了，罢了！既是为了大汉江山，为了光复故土、还于旧都的宏图伟业，老夫……便不再固执己见了！”

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声音变得坚定：“当前确应以击退陆抗为第一要务！只要有利于此战，老夫便支持！粮草辎重，民夫调配，国库度支，老夫必竭尽所能，确保前方供给无虞，使你无后顾之忧！”

樊建也深受震动，拱手道：“大司马深谋远虑，胆识过人，建……已然明了！朝中政务，舆论引导，我与董公自会全力稳住，绝不会让后方生乱，掣肘前线。只是……”他再次提到阎宇，“阎宇那边，心思浮动，还需大司马设法安抚，授以方略，坚定其心，以免临阵生变，影响大局。”

诸葛瞻见二位老臣态度转变，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他站起身，对着董厥和樊建，深深一揖，情真意切地说道：“多谢二位深明大义！有二位坐镇中枢，稳定大局，瞻便可安心应对东南强敌！此战若胜，二位当居首功！”

董厥和樊建连忙起身扶住诸葛瞻。董厥感慨道：“思远不必多礼。同为大汉臣子，分内之事。只望你前线运筹，一切小心！”

樊建也道：“大司马放心，后方有我二人！”

这一刻，高层之间的隔阂与疑虑在坦诚的交流中冰释，共识重新凝聚。然而，他们都清楚，巴东前线的战鼓已然擂响，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胜负未知。这场密室谈话，为前线的博弈奠定了更为稳固的后方基础，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