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持大司马令箭,带着一队精锐护卫,马蹄声碎,刚刚消失在奔赴东南的官道烟尘中不到两日,大司马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便被另一阵更加急促、更加惊惶的马蹄声狠狠撞响。
“八百里加急!巴东军报!让开!快让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泥泞的军校,几乎是滚鞍落马,他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出血痕,手中高高擎着一封插着三根鲜艳夺目、却令人心悸的红色雉羽的军报——这是边境最高等级的敌袭警报。守卫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引其直入核心区域。
此刻,诸葛瞻正与程虔、李焕商议着如何借丰年之机,进一步安抚流民,鼓励垦殖。温暖的秋阳透过窗棂,洒在摊开的户籍图册上,气氛尚算平和。然而,当那封红色军报被呈到案前时,所有的暖意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东南方向吹来的凛冽寒意。
诸葛瞻接过军报,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绢帛,心中已是一沉。他迅速验看火漆印信,撕开密封,目光如电扫过其上字句。每多看一行,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眼神也愈发锐利冰冷。
待到看完,他沉默了片刻,随即猛地将绢帛拍在案几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跳。
“好一个陆伯言(陆逊)的麒麟儿!好一个‘肃清边境’!”诸葛瞻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孙皓小儿,倒是懂得借刀杀人!把这东吴最锋利的刀,对准了我大汉的咽喉!”
程虔和李焕见状,心知必有惊天变故,连忙上前。诸葛瞻将军报推给他们,二人凑近一看,脸色亦是骤变。
军报是巴东太守罗宪亲笔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写就。内容骇人听闻:东吴镇军将军、西陵督陆抗,近日于西陵(夷陵)大肆集结兵马,沿江战船云集,帆樯如林,号称精锐的吴军水师频繁操演,鼓角之声隔江可闻。吴军斥候小队近日来越境挑衅次数激增,已与汉军边境巡哨发生数起武装冲突,虽规模不大,但双方皆有伤亡。
陆抗更公然打出“蜀人屡犯我境,当肃清边界,以儆效尤”的旗号,其兵锋直指巴东郡!罗宪判断,以陆抗用兵之能,绝非虚张声势,大战一触即发,恳请朝廷火速发兵增援!
“陆抗……竟然是他亲自来了!”程虔倒吸一口凉气,持简的手微微颤抖,“此人深谙兵法,沉稳多谋,更兼对其父陆逊当年夷陵之功耿耿于怀,由他挂帅,其志非小啊!”
李焕眉头紧锁,快速分析道:“大司马,陆抗非是匹夫之勇的将领。他选择在此刻,于西陵这个敏感之地动兵,其用意恐怕不止于攻城略地。巴东郡山高路险,我军补给不易,他若倾力来攻,即便能守住,也必是惨胜,消耗巨大。这更像是……一种极高明的讹诈!”
“文睿,说下去!”诸葛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孙皓篡……新立,根基不稳,急需立威于外以安内。扣押我使臣是第一步,若再能派陆抗这样的名将在边境上占得便宜,甚至逼迫我朝签订城下之盟,对其威望将是极大的提升。”
李焕语速加快,“而陆抗本人,想必也不愿看到吴汉彻底撕破脸,让曹魏坐收渔利。因此,他最大的可能,便是‘以战逼和’!以大军压境之势,逼迫我朝在恐慌之下,做出重大让步,比如在联盟条件上屈服,甚至割让部分利益,以换取他‘高抬贵手’。”
“挟大兵以索重利,确是陆抗的风格。”诸葛瞻缓缓点头,认可了这个判断,他走到那幅巨大的牛皮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西陵的位置,然后沿着长江水道,缓缓划过巴东、永安,“他看准了我国新历大战,需要休养,不愿轻启边衅。更看准了陛下……与朝中或有畏战之人。想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政治资本。”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程虔和李焕,斩钉截铁地说道:“然而,他打错了算盘!我大汉疆土,乃先帝与家父及无数将士血战得来,寸土不可让!国格尊严,更不容如此践踏!他想打,我便奉陪到底!他要谈,也得先问过我军中儿郎手中的刀剑是否答应!”
“召黄崇以及速请董辅国、樊令君过府议事!”诸葛瞻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书房内回荡。
片刻之后,大司马府议事堂内,核心人物齐聚一堂。当听闻陆抗大军压境的消息时,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与凝重之色。
黄崇更是愤然道:“陆抗欺人太甚!真当我大汉无人否?”
诸葛瞻没有浪费时间在情绪宣泄上,他站在舆图前,如同一位即将排兵布阵的统帅,语速快而清晰地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第一,立刻以陛下名义,草拟紧急诏令:擢升巴东太守罗宪为镇东将军,假节钺,全权都督巴东、巴郡、涪陵等地军事,授权其可临机决断,征调辖区内一切人力物力用于御敌!告诉罗宪,朝廷信他,巴东就交给他了,务必守住国门!”
“第二,传令右将军阎宇!”诸葛瞻的目光投向永安方向,“命他即刻领永安本部水陆精锐,所有兵马,一应听从罗宪节度!给他的死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长江水道,绝不能让吴军战船溯江而上,威胁我腹地!告诉他,此战关乎国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第三,速速传讯李烨,告知其计划变更!不必再去江州,立刻带着其亲卫和锦衣卫精锐,直奔巴东前线!任务有三:一,协助罗宪,用尽一切手段,摸清陆抗的真实兵力、部署、粮道及进攻意图;二,监督军纪,若有畏战、通敌者,无论官职,先斩后奏!三,授其密折专奏之权,前线一切,无论巨细,每日一报!”
“第四,董辅国,樊令君!”诸葛瞻转向两位掌管后勤的重臣,“后勤乃此战胜败之关键!请二位立刻统筹调度:从成都武库紧急调拨劲弩千张、箭矢二十万支、矛头五千、铠甲两千领;从附近郡县征集火油一千罐、滚木礌石无数、疗伤药材大宗;同时,组织民夫,开辟加固通往巴东的粮道,确保粮草辎重能源源不断运抵前线!此事关乎数万将士性命,拜托了!”
樊建和董厥面色肃然,齐声道:“我等必竭尽全力,保障大军无后顾之忧!”
“第五,给安南将军霍弋去信!”诸葛瞻的思路极为缜密,考虑到了全局,“令其加强南中诸郡戒备,尤其是与东吴交州接壤的边境,多派斥候,严防吴军从南线策应偷袭。南中稳定,我军方能心无旁骛应对东线之敌。”
一道道指令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下达给每一位负责人。整个蜀汉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最后,诸葛瞻的目光再次落在李焕身上,语气深沉:“文睿,军事上,我们要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但外交上,这根线还不能彻底断掉。你想办法,动用最隐秘的渠道,给西陵的陆抗,带一句话去。”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就告诉他:‘夷陵之战的烽烟,尚未完全散尽。尊父陆伯言一世英名,匡扶孙吴之功业,难道要毁于今日一莽夫之手乎?孙皓之暴虐,岂是明主之相?若欲罢兵言和,展现诚意者,当先释放我被扣使臣,退兵百里。否则,巴东的崇山峻岭,便是汝江东数万精锐的埋骨之所!我大汉将士,必枕戈待旦,恭候大驾!’”
这番话,既有历史的重量,又有对陆抗个人声誉和家族责任的触动,更明确划出了谈判的底线:释放使臣、退兵,是谈判的前提。
“下官明白!必设法将大司马之意,精准送达陆抗案前!”李焕深深一揖。
命令既下,众人皆领命而去,步履匆匆。议事堂内转眼间只剩下诸葛瞻一人。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秋色正浓,天高云淡。然而,在他眼中,这片天空却已被来自东南方向的战云所笼罩。
陆抗,这个他记忆中另一个时空里支撑东吴残局的名将,如今却成了大汉最直接的威胁。这一仗,不仅关乎边境安危,更关乎新政的存续,关乎大汉能否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来吧,陆抗。”诸葛瞻望着东南方向,低声自语,“就让我看看,是你东吴的刀利,还是我大汉的骨头硬!这巴东之地,便是你我较量的棋盘!”
诸葛瞻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决然。一场牵动两国国运的边境危机,已然拉开血腥的序幕。